破落小船停在不知哪处岸边，女孩蹒跚着步子蹚着水慢慢爬到岸上，泪痕都被土渍和血污给代替，一身素净的襦裙也被染成了红色，用家人鲜血染成的，永远不会褪色的仇恨颜色。
幺幺的指甲深深地抠入河岸边混杂着青草气息的泥土之中，女孩银牙紧咬，脑海里和父母分别的那一幕始终挥之不去。
“迟早有一天……会让那些家伙付出代价！！！”
如是想着，女孩再度站起身向前迈步，但是过于虚弱的身体和已经因为刚才河中跋涉消耗得所剩无几的体力，她没走几步就被地上的藤条给绊倒在地上。好在地面柔软，否则又得擦出好些伤痕。
雷声骤然，瓢泼大雨转瞬而至，大到女孩觉得连雨点打在身上都是生疼的，意识愈发模糊，却在不远处看到一个撑着伞朝自己走来的单薄身影。
无论是谁，东方幺幺都不再想和人类产生一分一毫的纠葛——
因为觊觎他们一族的力量，就可以鸡蛋里挑骨头地找理由掀起战争，把他们窃面妖一族彻彻底底地连根拔起，然后压榨得一分一毫的价值也不剩，最后丢弃。
哪怕人的形貌千万种，但是其下却没有任何一个温善的居心！
而因为例行来河边收渔网的孤儿陈若也没有想到自己今天没收到鱼，却在大雨中遇见了一个形貌昳丽的可爱女孩。
他的脸上是丑陋到极致的交错疤痕，半边脸都被覆盖，看起来极为可怖。
但是女孩现在既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闲心去关注他的脸。
“这么大的雨怎么会让她在这里停靠的……”陈若叹了一口气，看到东方幺幺身上的血污，眉头皱起。
这兵荒马乱的年代，烧杀掳掠的场面他也见得多了，上流的河畔镇上据说有人在进行驱逐妖怪的仪式，场面异常惨烈——想来这个女孩估计也是被牵连到才会漂流而来。
说来也是奇怪，那个妖族其实在本地也算是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多年，某种程度上还充当山神的角色，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被剿灭的？
多的事情陈若也不想去追究，反正于他无关，他也不可能放任女孩在这里淋雨，而且河流湍急连他捡来的渔网都不止到冲到哪里去，今天采来的药也已经换成了铜钱，背后的竹篓子也是空荡荡。
男孩附身摸了摸东方幺幺的额头，女孩脸上异常的红色印证了他的判断——
“看来是发烧了……放任不管会死啊……”
陈若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人，但也不可能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这种情况下不闻不问。
女孩的身体很娇小，他把竹篓脱下，抱起幺幺放在里面又再度扛了起来。
“总之先带回去…很快这边就会涨水……”
陈若偶然看着自己的渔网缠在东方幺幺的船上，无奈地叹息一声——
“看来今天晚上只能吃些野果菌菇什么的了……”
颠簸中，东方幺幺恍惚间只看到男孩瘦弱的背影，和一股好闻的青草气息。
意识逐渐沉溺在过度的悲伤和仇恨之中，视野越来越模糊，只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这个凡人背走，多得就不知道了。
她是被一股食物的香气唤醒的，一个疤脸男孩坐在石洞边缘用勺子在一口看起来很老旧的铁锅里搅和，里面是一些面糊和菌菇煮成的片汤，而男孩的手里拿着一个野果啃着。
陈若脸上的疤痕在火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渗人，但是东方幺幺并不在乎——
因为无论长得怎么样，皮囊下面的丑陋内心都是如出一辙！
“醒啦？”没有注意到女孩的眼神，陈若盛起一碗热乎的片汤，把碗端到女孩面前，“吃点东西吧，等会我给你煮药，现在先填填肚子。”
陈若把东方幺幺身上的外裳给脱了放在另一半烘干，又把自己唯一的被褥裹在女孩身上，他把热气腾腾的片汤送到女孩面前，幺幺甚至能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女孩是饿着的，但是她想到那些杀尽自己族人的可憎面庞，就难以避免地把成见带到了陈若身上，扭头负气——
“我才不要吃凡人给的东西！”
陈若也是气得好笑——
“不吃凡人给的？你是仙女吗？这么娇贵？你不吃我自己吃！”
没有想到女孩这话的深层意义，说着男孩就自顾自地喝起了片汤，还刻意把吃饭的声音发得很响，分明只是野菌菇和面糊，却吃得津津有味，女孩的肚子响了起来，闻到香气听到声音，口水就止不住地流。
东方幺幺也是有骨气的，愣是忍住了冲动，撇过头不去看陈若。
“果然最新鲜的野菇做汤最美味了！”陈若喝完了最后一碗片汤，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女孩气鼓鼓又可怜兮兮的眼神。
这期间她的肚子已经响了五次，想必已经是相当饿了，更何况食欲又被他勾了起来呢？
东方幺幺也是气的很——这个家伙！说是会让自己吃，结果还真的一点点都不留！
陈若看着女孩带着谴责和委屈的眼神，轻叹一声，最后还是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小纸袋，丢给东方幺幺。
“看衣服就知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最多也只能负担这种了啊！再苛求恕我不奉陪！”
东方幺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热乎乎的纸袋里是一个圆圆的包子，本来是陈若打算留给自己的，没想到回来的路上捡了个小麻烦精。
女孩也没有多说什么，把纸袋子剥开，然后狠狠地一口咬下去，是热乎的豆沙，和松软的白面一起熨帖了她受伤的心。
“好吃！好好吃！”
陈若看着女孩吃到豆沙包露出的满足表情，快速咀嚼食物的样子甚是惹人怜爱，让男孩萌生了一种想要狠狠揉搓那鼓起来的脸蛋的冲动。
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对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上不少的小女孩做出这么欺负人的动作，干咳两声，从石洞角落里堆放的瓶瓶罐罐里挑出一小瓶药脂，在走到女孩面前，不由分说就抓住了她的脚踝。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女孩挣扎着，却因为脚踝和腿上的多处擦伤被牵连到而疼得皱起眉头，陈若只是平静地从药脂瓶子里捻出一些粘稠的白膏涂抹在东方幺幺的伤口上。
“这个是我自己做的药脂，对扭伤很有用，你不要再动弹了，恶化了我可没钱带你去看郎中。”
说着就娴熟地开始给女孩白净的脚踝做起按摩，带着薄茧的手轻柔地在脚踝上一遍遍来往，缓解疼痛的同时也让药脂充分地融入皮肤。
看着东方幺幺过分娇嫩的身体，就连镇子地主家里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也不能及她万分之一，第一次见到的陈若也是直言不讳——
“你家世应该来历不小吧？家里人呢？走散了吗？”
按理说会问这些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偏偏这事儿是东方幺幺心中的雷区，提到家人，女孩的鼻子就不禁酸楚起来，泪水又开始下落——
“死了……大家都死了……呜呜呜呜……”
陈若显然也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看到女孩哭的稀里哗啦，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自处，慌张地凑到她身边——
“你……你别哭了！我……我不提就是了嘛！是我的错！”
女孩哭了好一阵子，直到因为体力不支直接在渐渐平息的抽噎之中睡了过去，倒在陈若的怀里。
陈若抱着东方幺幺，把她身上唯一的被褥往自己身上扯了一点盖住，两人依偎着，对方的体温温暖着彼此，男孩低头看着东方幺幺好看得过分的侧脸，又盯着火堆，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在他的脸还没有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家里虽然清贫但也过得很幸福。父亲能干，母亲持家，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
本来是人间最简单最朴实的日子，却因为一群山贼的到来被彻底撕碎，那群混蛋不仅在他外出卖草药的时候杀了他的双亲，甚至准备把妹妹卖到别家去做童养媳——
陈若当时拼死阻止，却被划烂了脸丢到了山沟，他命大，醒来的时候立刻赶回家中，但是抵死抵抗的妹妹却被不厌其烦的山贼抹了脖子，他至今都记得女孩那双空洞无助的眼睛，临死之前装着的绝望和痛苦。
要是他当时能再坚决一点，要是当时他带着妹妹一起出门……是不是至少就还能救下来一个？
也许就是这样一份想法，这样一份内疚，让他在东方幺幺最落魄的时候选择了帮助她，仿佛这样就能稍稍抵偿一点自己内心的愧疚感——
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陈若都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的痛苦被平抑了一些，东方幺幺睡得很安逸，梦中还咂咂嘴，仿佛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他对东方幺幺，到最后一刻，都是如此。以至于在其后的无尽岁月之中，误会和不解越深，醒悟之后的悔恨和内疚就越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