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喜说的是三月二十四日傍晚发生的事，而在稍早之前，牡丹背上画架，和姐妹们从录名楼离开，往南穿过洛水浮桥进入南市，随后与姐妹们分手，独自往西进入温柔坊，来到荒凉庭院。
跨进院门，满目皆是画作，花鸟虫鱼山水人物风情应有尽有。牡丹从画作间流连穿行，来到后园。后园全是桃树，却无桃花。桃树下有一石台，石台上有一壶梨花酒，一把折扇，一只翡翠杯，石台旁坐着一人。
那人身著牡丹花衣，妆容柔美，胜若妇人，纤长的手指捏着另一只翡翠杯，眼眉半阖，姿态慵懒，不是别人，却正是在日后用画卷困住意秋年的莫招奴。
牡丹见到莫招奴就欢快地笑了起来，呼道：“师父。”
莫招奴微微抬眼，轻轻道：“牡丹，你来得正好，坐下来陪我饮酒。”
牡丹早年在无意中闯入荒凉庭院，犯了莫招奴的大忌，莫招奴本已打算困住牡丹，直到帮助主人破封为止，但闲聊多时，莫招奴却又改变了主意。
莫招奴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封在荒凉庭院里，不知外界变迁，却从牡丹口中得知八十多年前的天香楼早已覆灭，变为今日的春风入云阁，当年的无瑕药卿自也不复存在，却变成了今日的花魁牡丹。
说是花魁，牡丹并无国色天香之容，妙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音律舞蹈更是一时之冠，阁中无出其右者。莫招奴爱牡丹，因此动了恻隐之心，要收牡丹为徒。那时的牡丹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盛气芳华，哪里甘心认低，提议比试画技，谁技高一筹谁就是老师。莫招奴欣然应允，率先点丹青、画名姝。牡丹目睹莫招奴作画，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道自己再花三十年功夫兴许才有机会与莫招奴一较高下，当下就要拜师。
莫招奴答应收徒，但有一个条件，即要求牡丹不能提起关于荒凉庭院的一字一句，否则断绝关系，形如陌路。牡丹得遇名师，心花怒放，哪有不依之理，当即叩头拜师起誓。
转眼四年过去，牡丹画艺大涨，足以与外面的大师分庭抗礼，更增魅力。莫招奴却在牡丹的一些喟叹声里得知弟子爱上了一个叫皇甫居一的官家公子，可惜对方已有婚约，……
“师父，师父！”云帝二十二年三月中旬，牡丹突然很激动地跑进后园。
莫招奴一如既往地慵懒，不急不缓地问道：“有什么好事？”
牡丹笑道：“皇甫公子去退婚啦！”莫招奴打趣道：“成亲是终身大事，退婚不是，你为何如此高兴？”牡丹脸一红，哼道：“天下皆是薄幸郎，我就爱看他们反反复复，好玩！”
莫招奴笑道：“你身在风月之所，所见自然多是薄幸儿，所闻亦多是那些薄幸儿的畸形见闻感慨，天下之大，如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牡丹闻言心喜，却又一讶，问道：“师父，你要离开这里吗？”
莫招奴笑了笑道：“我想是的。”
牡丹娇羞一笑，流光一转，已是三月二十四日。牡丹受师尊邀请，笑着卸下画架放好，坐到莫招奴对面，看着师尊帮自己斟酒，虽略略有些局促，仍是忍不住嘻嘻笑道：“师父，你对我这么好，就不怕我‘近之则不逊’，怠惰了？”
莫招奴看了调皮的弟子一眼，应道：“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有的人是严师出高徒，有的人则不是。”
牡丹听到“严师出高徒”一句，想起在录名楼前的遭遇，蛾眉一蹙，抱怨道：“师父，我是从铜驼陌那边回来的，就刚刚，有个臭……哼，有个‘严师’故意把我的画架扫倒了，真是扫兴。”
莫招奴瞧着爱徒怨气冲天，打趣道：“是因为你的‘常恩霸霸’没有多看你一眼吗？”牡丹低头一笑，假装没听见。莫招奴却又道：“看来要追到‘常恩霸霸’并不简单。”
“哎呀师父！”牡丹避无可避，辩驳道，“是姐妹们非得嚷我帮忙画下常恩霸……咳，霸奇的肖像。正聊得开心，那个‘严师’就来扫兴。”
莫招奴听完来龙去脉，笑道：“那些名门正派自是不爱听你几个姐妹说的那些露骨话，何况她身边还有一名女弟子。”
牡丹不服气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条道又不是她家的，我说我的，她走她的，井水不犯河水，何必那么霸道？”
莫招奴笑了笑，问道：“你的画画好了吗？”
“还好，画完了。”牡丹语气庆幸，随即兴致勃勃，走去把画架架好，请莫招奴指正，抱着期待道，“师父，你看画得如何？”
莫招奴略略看了一眼，笑道：“只得个模样。”
牡丹蹙眉道：“怎么会？我画得很投入，对常恩霸霸的神态、情绪，都有揣摩。”一边说着，一边盯着画中人细看。
莫招奴道：“用心不纯，故而无境。你以为揣摩了人物的神态、情绪，却只是自己的，并没有与画中人的情绪共鸣。我听说过常恩这个人，他的气态是明媚的，你画他的嘴唇和眼睛，失之于模糊暧昧，不可不察。”
牡丹闻言即想起那几个姐妹的品评，愣了一会，扬手把画布撕下，揉作一团，说道：“弟子的确走神了，当时却不知。”
莫招奴微微笑道：“神者，来去难测，作画之前，须得先提神，忘我。”
牡丹抬眼看着妖娆的师父，心想四年来师尊好像都不怎么变过样……
“我的脸上有花吗？”莫招奴忽问道。
牡丹很认真地点点头。
莫招奴笑道：“那继续看好了。”
牡丹冷不防莫招奴会这么来一句，扑哧一笑，滞留多时，回到春风入云阁时已是傍晚。先前那几个姐妹看到牡丹即一拥而上，道是回来时就碰到五个桌徒子早早来寻欢，嚷着要花魁跳脱衣舞。在大笑声中，一人冷嘲热讽道：“狗一样的东西，以为咱们的牡丹仙子是他们想见就见的吗？还脱衣舞，呵。”闻此一语，众姝又笑，一人拉着牡丹道：“牡丹，你跳给我们看。”
牡丹瞪了那女子一眼，没好气地笑道：“你要死了？”
众姝嬉笑，说起那几个桌徒子除了嚷着要看牡丹跳舞，期间还抱怨连连，说是被那个板着脸的臭女人欺负了。牡丹笑道：“你们又没看见，怎么就说那个臭女人欺负人？”众姝道：“死人脸，带着一个穿水蓝色衣裳的小丫头片子，还不是？”牡丹笑道：“怎么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