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王艾达回来了。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中国军人，陆军，却不见军衔。
张美坐在餐桌前，正在把一张张崭新的欧元折成一条条纸船、纸飞机，还有其他的小玩意儿。
“你越晚还没有回来，我就越认为事情正往我预料的方向发展。”张美夹起一架纸飞机，冲王艾达一送，却因为手工不精而跑偏了去，“王姐姐，你身边的人认识这东西吗？”说着，张美将欧元旁边叠得整齐的人民币和美元挪到了更显眼的位置。
很显然，张美的开场白以及淡定的态度有些出乎眼前的军人的意料之外，他整理了一下思路，越过王艾达，径直坐到了张美对面，干练地说：“没错的话，你就是中岛美名的儿子了。自我介绍一下，”军人并没有伸手的虚礼，“广州军区某部参谋，名字就不必说了。我对你完弄纸币的行为没什么感想，但关于你的母亲，以及这一次席卷全球的事件，我代表中国军方，有一些问题希望和你进行初步的交流。”
张美观察着眼前的军人，国字脸，星目剑眉，怎么看怎么符合他的装容，符合主旋律。但是，张美没有直接搭话，反而起身朝站在一旁不吭声的王艾达招呼道：“王姐姐，来，坐我旁边。放心，有这位在，我们眼下是安全的。”
不由分说地，王艾达被拉坐下来。她有些无可奈何：“在这个时候要去日本的人的确有些扎眼儿，但我没想到会有荷枪实弹的军队跑到机场来‘请’一个守法的华侨。”
软中带刺的话并没有让军人有丝毫的赧然，他依旧是一副严肃的表情，郑重地注视着张美：“非常时期自然有非常的措施。我想，将王女士留下来的理由，这位中岛美名的继承人多半心知肚明。”
然而，张美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头，只看向身边的王艾达，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
“广州军区的参谋……如果是总参的客人，我倒是有诚意交换意见。”张美将钞票分成两份，一半装进自己衣兜，一半递给王艾达，“王姐姐，咱们走吧，去不了日本，去北京总没人有理由留我们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军人的话音一凝。
“没什么意思。”张美主动牵住王艾达的手，朝军人微笑道，“我不吝从最坏的角度去揣测人心，所以，在危机的时候，我宁愿走最稳妥的那条路。”
信步出了门，张美没有选择电梯，牵着王艾达的手，轻快地下着一层层楼梯。
“王姐姐，谢谢你，没有拒绝我亲昵的举动。”
“在芝加哥，我们有过不少更亲昵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那是逢场作戏。现在，我却不这么想。”张美的眉宇间有些忧愁，“这里不是富人聚居的安静小区，在这个日落的时候，本该传来市井的嘈杂，结果却安静得要命。王姐姐，是陪你来的军人们在戒严？还是说生化危机逐渐袭来的情况，已经在中国造成了惶惶不安的情绪？”
王艾达摇摇头，和张美相握的手有一刹那的僵硬，旋即，她小声问道。
“小美，你希望和中国军队交涉？你预料到中国军队意图和你交涉？”
“不是‘你’，是‘我们’。”张美紧了紧和王艾达相握的手，也小了声气，“在你出门的时候，我给威叔拨了一通电话。不出我所料，电话被监听了。在我的认知里，一个负责任的政权不会在大敌当前时，对可能有重大作用的信息袖手旁观，不过，我没料到，迅速反应的人来自军区，既不是直属国务院，也不属于总参。也许是我母亲在中国政府眼中的分量不够大，也许是广州军区里有人多了那么一点儿杂念吧……无论如何，对付已成规模的V病毒，必须要全国统一的动员能力，以及执行力。和军区级的人谈，只会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就凭我刚才的跋扈举动，那位参谋却没有追出来为难些什么，足以证明我们短时间内的安全。”
“小美……”
张美的话似乎让王艾达有些沉默，她低垂着头，思考着什么，直到两人走出了公寓楼才终于出声，却被张美打断了。
“我没有兴趣去追求在拯救世界的剧本中占据主角的戏份，我只是在选择一条更可能拯救世界的道路。”张美放开了王艾达的手，望着冷清的街道，“王姐姐，我们是在和国家机器打交道，必须把生死置之度外。”
却被王艾达一把半抱住调侃道：“小美，你真的是那个小美？几个月不见，都老气横秋了。你是觉得我比较喜欢老成一点儿的男人吗？”
“喂，喂，王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张美半真半假地挣扎着，“你都亲身经历过生化危机了，难道你就没有……”
“不。”王艾达一把将张美紧紧摁在自己怀里，“我对生化危机的恐怖和罪恶的了解，比你直观得多。所以，没有亲身经历的你，对生化危机的态度，反而慎重得不正常。这和在芝加哥的你，简直是两个人。”
“……当初的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么？”
张美的口吻有些抓狂，人却在王艾达的怀抱中安静下来。
“你觉得呢？”
“好吧，在母亲的笼罩下，我不免是闲得蛋疼的模样。母亲不在了，我自然应当是一个男人。”
直到情绪完全平复，张美的思绪逐渐不由自主地往王艾达的胸脯的触感飘的时候，他才主动和她分开：“王姐姐，带我去火车站吧。大不了我们在北京买机票。”
太阳渐渐落山，霓虹灯零星亮起。汽车引擎的轰鸣，商场播放的旋律，三两的行人的窃窃私语……一路走去，偌大的城市竟几乎听不到人声。
人气。没错，没有人气。
张美很难想像，繁华和热闹两个词汇竟然可以背道而驰。
1999年的春节是2月16号，那么今天这个14号，本该是春运的“大决战”时刻了，可即便到了火车站，眼见着接踵摩肩的人山人海，却依旧听不到心中熟悉的那种规模的人声。
哪怕他刻意去听近在咫尺的人的对话，也只能收获刻意压低了的嗓音。
一股寒意缓慢地朝张美的脑门儿上涌，伴随着一句话。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张美从未曾想像过，这句话会和现代的中国联系起来。并且，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和中国政府根本没有关系。
恐惧是会传染的，起码此刻，张美觉得自己正在被传染。
不自觉的，张美颤抖着手，又一次牵紧了王艾达的手，却发现那只手同样微微地颤抖着。
“王姐姐，所以我说，对付V病毒，必须国家级的动员能力和执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