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庚下山有一年了。
说到底他也算个得道半仙，文思才情是断然不会差的。若是要在市井中讨生活，做什么差事还不是得心应手。偏偏这天资极佳的修仙之人就做了个小小打更人。
若是他那好面子的师尊看见了，指不定会被气的上来就给他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真是暴殄天物。
这徒弟的形象就是师父的脸面。还好，脱去了道衣素袍，即使是做了打更的，周身也透着干练洒脱之气。
若不是穿着短款的及膝儒衫，头戴乌纱幞巾，腰间跨过了个梆子。旁人倒是看不出来这位剑眉星眸，面若桃花的人是个更夫。
崔庚倒是没有仔细地考究过他的职业。若要问他当初为何要靠打更谋生活。他一定会说。
“修仙之人施展法术断然不能让凡人看见。况且作为打更人士，吃的是公家粮，我尚且还有一技傍身。足矣。”
他要是这样冠冕堂皇地跟你说。脑子里指不定想着：官府包吃包住，还包月俸。我又会捉妖，还可以当道士做法。这种双全的主意也只有我能找到。
崔庚他就是个伪君子，还是个喜欢说好话的伪君子。
这不，又以权谋私来着。
夜市的喧嚣也逐渐褪去，灯红酒绿的馆子也早就闭门关户。正经人家的百姓不知道闻着哪棵海棠树的馨香入梦了。
长街空巷，整日烟火气的汴城也在此刻，安静了下来。夜晚的开封府，就只有大户人家的灯笼和满天的繁星互相嬉笑着。
这个时点，恐怕就只有崔庚这类夜间办公的人士还在街上行走着。
“海棠花树……醉人香，秋日……一同……访夜娘……”
“生人……说挽留，亡魂……话别离……”
崔庚能听见这声音，是妖怪的唱词，也是悼亡词。出现这声音，应该离那只作乱的妖不远了。
风声簌簌，吹得街道的哪家灯笼的烛火忽闪忽闪的。巷子里树倏尔一阵人影掠过，屋上瓦砾清脆的磕碰声在夜里很是渗人。
“何人？半夜三更竟然还在街上游荡！”
崔庚提着一盏木质镂空的巡夜灯向巷子里探去。
灯火所照之处，渐渐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就这么直直地站在墙角，不知道在做什么。
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位穿着绿罗裙的女子。发髻之间还簪着一支素净的檀木簪子。转身一刹那，才露出了那恬静温婉的脸庞。未施过多粉黛，看着很自然舒适。
“哦，原来是崔巡夜啊。”
绿罗裙的姑娘出声，听起来也是谦逊有礼。
崔庚走过去一看，发现是原来认识的人。汴城御街北樊楼的厨娘——正是有“汴城一绝”手艺之称的杜俞娘。说起来，崔庚平时也算是樊楼的常客。
平日里没少跟他家掌柜的有交涉，出于善意，他还是提醒杜俞娘：
“深露时分，寒意透骨。实在不宜上街游玩，杜娘子不如早些归家歇息吧。”
崔庚出言提醒后，正准备提灯跨步离开，又听见杜俞娘说。
“如此寂静夜，可奴家只身一人，心里怕了……”
杜俞娘抱住手臂，敛了敛衣裙，更显得娇俏可怜。
“不如！不如崔巡夜送我一程，至前面街转口………”
崔庚突然停下步子，左手上戴的辟邪手串紧了一下，连连发震，似乎有只妖物靠近。
周围的凉意更加透骨，夜风吹起两人的衣襟。
“杜家娘子不必怕，这长街我刚刚巡视过，并无他人，杜娘子若生惧，在下可送杜娘子回家。”
崔庚说完话，杜俞娘不知何时悄悄抱了上来，双手在崔庚的前襟游离着，找准衣口，探了进去。口中还轻轻柔柔地说着。
“是吗？那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突然，背后的这位温婉的姑娘露出獠牙利爪，一张口就要往崔庚的脖子咬去。这哪里还是先前的美娇娘，分明是个兽形妖怪。
崔庚把梆子往后一抻，击中了那只妖的肚子。闪过身，又有些吃惊地看着现出原形的这只妖。
这分明就是他熟悉的模样。
“崔庚，我杀了你！”那妖眼里透出血色，凶狠地朝崔庚叫着，欲要做势冲上来。
看这架势，貌似有什么深仇大恨。
可妖与修仙之人可不是就有难分难解的宿代仇恨吗。正面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下场。
妖的眼里修仙之人：假意惺惺的迂腐之人，冠冕堂皇的强盗。修仙之人观妖：扰乱世间安宁的孽畜，真善美的反面题材。
不过，能被妖物叫出名字来，这可不是简单的恩怨了。
转眼间，那妖就冲到崔庚眼前来。崔庚刚回过神，眼里还充斥着“终于与你相见”的笑意。
“好久不见，小俏丽。”只见他将巡夜灯横在身前，念了一声法决。
那盏莲花镂空木灯就横在两人之间，开始转动，透出镂空的木纹迸发出耀眼强光。
“竟然是锁华灯！”
小妖似乎察觉到不妥，要施法逃走。崔庚怎么会放她走，赶紧将法决念下去。
“垂下云阁，锁得绿罗裙！”
平时夜间捉小妖，锁华灯不是垂下云阁，而是直接祭出红莲业火，将为非作歹的妖就地焚烧干净，再吸收他们的妖力续作灯芯。所以，这法器在妖的眼中那是一种震慑，崔庚以前也经常使用锁华灯，只是不知道他的法器在妖界也这样有名气。
小妖也没想到原本惯用刀的的崔庚怎么会使用法器。本来都准备好决一死战，才拼尽全力奋力一击，结果陷入了僵局，还好她找到时机就要逃走。
偏偏这只妖是逃不掉了。崔庚将锁华灯一开，灯芯扑朔，绑住她的腰，吞了进去。
“崔三更！有本事堂堂正正的跟姑奶奶打一场！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
那小妖还未说完就挣扎着没入灯盏里去了。灯火忽闪忽闪的样子，很是活泼。
崔庚这时只笑笑，将辟邪手串套在锁华灯上，这才稳住火苗。
崔庚：“原来化形之后你还是一副毛茸茸的样子啊，小俏丽。”
“不过，你得在里面待一阵子了，我还有事儿要解决。锁华灯一点，不是你想逃就能逃的，乖乖留下来吧。”
这算得上今夜崔庚最大的收获了。
原本他就是追着这只名唤“小俏丽”的白虎妖怪下山的。
只是中途发生了其他事，就追丢了。回过神来，小俏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才在汴城做起打更人来，看来因果天定，得来全不费工夫。
另外，今夜还有一件事，不然他也不会将小俏丽锁于灯中。汴城人气混杂，虽然有真龙之气镇着，难免有不怕死的来捣乱。
崔庚将小俏丽锁于灯中，一来是为了确保她不会跑，二来也是为了她的安全。等一会儿调查难免会顾不上她。
“寒潮来临，关好门窗！咚——咚！咚！咚！
打夜四更，鸡鸣之时！咚——咚！咚！咚！”
经此一闹，已经四更天了。崔庚将锁华灯别在腰封之间，取下一侧的梆子，开始沿街敲四更。
他这打更人做的也很轻巧，只需管三条街，每晚只用报两次时，还可以和同僚之间交替换岗，这也全赖他的好邻居介绍了个好差事。
偌大的汴城巷道，也只剩风声呼啸了。还有就是某些角落里的熙熙攘攘的笑语。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一抹色彩。
“师兄！师兄！有眉目了。”
这声音由远及近，人还没到跟前，崔庚就知道那人是谁。
活脱率性的性子，大大咧咧的人。除了地道阁奉镇师伯的徒弟——封铭双之外，就没人这么跟他套过近乎。
当时封铭双来找他时，说的是他师尊，崔庚的师伯奉镇道长嫌弃他，遣他下山历练。按他师尊的原话：
“年少不经事，又沉不住性子修习心法。纵然根基好，太单纯的小性子也修不了仙缘，不如下山找你崔师兄，让他带带你。”
这混小子可是正当的十八岁，不知道奉镇师伯是从哪里拐来的少年郎。崔庚总是在心里嘀咕。
崔庚曾经思索过：“想我虽风流，也算是渐入沉稳之境的“老辈儿人”了。就拿我年纪来说，差不多百岁了，怎么这十八岁的娃娃还要老子看着。
封铭双这小鬼偏偏在我跟前跟只山猴子一样上窜下跳，看着费心又费神。”
千里迢迢，能找到崔庚。也算这位封师弟有能耐。还能在开封府当上捕快，那是他的本事。对于这位师弟能够养活自己，还能做做跑腿，崔庚就勉强答应他留下来了。
“师兄！我找到宋家小娘子失魂症的原因了。”
封铭双从屋檐飞下，落在崔庚前面。说是翩翩少年郎，也不为过。
见了他师兄就没个正形，看他师兄今天别着的锁华灯流光溢彩，非常不同。就想着拿过来瞧瞧，还没碰到分毫，就被他师兄打下手背。
崔庚眉头一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毛手毛脚的没个正形。你倒是说说，宋家小娘子的事儿究竟如何。”
封铭双哎哟一声，心想：师兄下手可真不轻，我难道又怎么招惹他了？
大眼睛眨巴眨巴，突然想到：难道是我偷喝他的清风玉髓被发现了？这不能吧。
还没想明白，又看到他师兄盯着他，眼色又发冷了，他赶忙说。
“是、是，真的有妖怪作祟！”
说完一句又看看师兄，见崔庚还皱着眉头，他又说。
“真的！今夜我在宋府巡守的时候，亲眼看见了有个黑斗篷穿墙而去。要不是当时闻到了我喜欢的海棠花香，我都觉得有些慎人。”
封铭双如实说着。
“还有！还有。当时那人穿墙而入的时候，岁瑞不安分的很，发出争鸣声。”
说着就摸出了别在捕快刀旁边的短匕，做势要拿出来给崔庚看。
崔庚想：虽然这小师弟法术练得不到家，但也修了十几年的仙，想来判断的应该没错。岁瑞都发出争鸣，这次的妖怪还不是个普通的。
“师兄？师兄！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听到了。按你的描述，也知道这次的妖怪不简单，还知道来找你师兄我。”
崔庚刚有心情想要说他两句好话，话没出口，封铭双接下来的话再一次让他对“年少不更事”这几个字有了新的看法。
“当然没有啦。小妖怪而已，哪能麻烦师兄你出手。他刚刚要施妖法害宋家娘子的时候，我就出刀和他打斗。可那妖实在是太弱了，我就这样——嘿——再这样！就把他打跑了。怎么样，师兄，我厉害吧！”
一顿比划完，封铭双还一脸开心的看着崔庚，像极了求表扬的小孩子。
“厉害，你真是厉害呀！师兄我苦苦追了他三日，准备查清楚他到底为什么害人。你到好，到手的鱼就这样被你放了，真的是好厉害呀。”
崔庚不知道再怎么才能骂醒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有些吓人。
封铭双似乎意识到他的师兄在生气，嘿嘿嘿又说。
“师兄，我还把他打伤了，不过那妖怪的血竟然有海棠花的味道，你有没有闻到我也是香香的？”
“海棠花香？”
崔庚在心里合计："宋家府邸在这条福陵街西道，街市周围都是小户人家，能种植海棠的只有一家……"
“去宋府，那妖怪应该还没离开。”
崔庚说完，朝着宋府去了，封铭双听了他师兄的话，赶紧跟上。
封铭双：“师兄！别丢下我，我也要去！”
二人抵达福陵街西道。这宋家院落果真是座气派的大户人家。朱墙绿瓦粉墙头，就连房棱上挂着的罗绮也飘香。
“师兄，我就是在这儿，瞧见那只妖穿墙而入的。”封铭双带着崔庚行至一处墙头。
果然如同封铭双说的，隐约闻着海棠香，这处院落内必然栽种着海棠。而妖怪的血里也带着香味，本体应当是只海棠树妖了。
崔庚凝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种大户人家里的妖物，恐怕不好灭杀。”
封铭双不解：“为什么？凡妖异类，作奸犯科着一律诛杀。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难道！师兄，你，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修为不到家，不能将它一网打尽啊。”封铭双惊讶着。
崔庚扶额，无奈的说：“不是。铭双，有些时候师兄真的想经常敲打敲打你的小脑瓜，看看能不能敲出回声。”
打趣完，崔庚又一本正经的说：“你心性如此纯良，根本就像难以撼动的山岳，倘若有一天甘泽雷霆一同降下，以万钧之力轰刷你的棱角，不晓得会把你磨成怎样圆滑的样子。”
封铭双更不懂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大户人家的妖通常有七情六欲。虽然也是凭着本性手法残忍，但是他们开了灵智，更加聪慧，更加狡猾，所以才不容易灭杀。”
封铭双恍然大悟：“哦。所以宋府里面的就是这种妖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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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长亭长叹息，看人间花开花又落：秋风起，声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