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又清目光一沉，她望向顾寒笙：“是苏平？”
“是。”顾寒笙心知此时已无谓隐瞒，便如实答道。
“难怪他……在锦城会忽然间失了踪迹。”夏又清若有所思，“好一手声东击西，如今被调遣的兵将行路已半，无论是回安京城还是去会宁，都已为时已晚。长乐公主玉栀微……果然名不虚传。”夏又清落寞长叹道。她目光复杂的望了一眼顾寒笙，在那悲凉决绝的秋水如泓中，顾寒笙心中的愧疚如藤蔓疯长。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长乐公主？您是说……文懿皇后她……也没死？”秦川惊道，“……玉家果真下了一手好棋！”
“都不重要了。”夏又清淡淡道，“秦川，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仔细听，且绝不能向除你我之外的人透露半分，哪怕是你父亲秦老将军也不行。”她陡然的凌厉语气令秦川一震，在得到他的肯定答复后，夏又清将与玉栀微的交易一一道来。言毕只听秦川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长乐公主，果然……不负其名。”
“是啊。”夏又清垂眸黯然一笑，她望了顾寒笙一眼，对秦川道：“秦川，有茶苑的水碧姑娘已在门口等候，她会带你们去客房休息。你准备一下，我们要赶在李天成派遣的援军到达益州前回到夏国。”
秦川颔首应下，他有条不紊的安排同来的十几名夏国隐卫离开密牢，他踏出密牢前忽然回头，目光复杂的看着夏又清，又快速望了一眼顾寒笙：“公主，我……在客房等你。”
这一次，秦川并没有用敬语。顾寒笙敏锐的察觉出秦川望向夏又清的眼神中超出作为下属的关切与在意，就像曾经的他望向玉栀微时的神情。他顿时明了，压在心头的大石也不觉轻了些。随着牢门“咚”的一声关上，密牢里只剩顾、夏二人。熹微的霞光透过小窗撒在两人之间，顾寒笙望着夏又清如泓如诉的双目，后撤半步躬身一礼：“夏姑娘，是在下对不住。”
四目相对，夏又清像是望着他，又像是透过他望着某些回忆。顾寒笙心底不住一涩，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夏又清，却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他的手在半空中有一瞬的僵硬，可顾寒笙毕竟是顾寒笙，他低头，佯做若无其事的扶了扶剑柄，没有看见夏又清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失落。
“顾大哥，”夏又清轻轻开口，顾寒笙陡然意识到其实她的声音清澈纤细，只是常被她的清冷语气所掩。他抬起头望着夏又清，她罕见的露出局促的神色，窗檐处些微的霞色落在她颊上，是少女的明艳：“你……你接近我，只是为了……引我入局吗？”
“不是。”顾寒笙定定的望着夏又清的眼眸，一字一句、诚恳认真的否认道，“酒楼初遇的确是在下存心设计，但数日相处，夏姑娘正直聪慧，巾帼不让须眉，更是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顾某能有挚友如此，三生有幸。”
夏又清渐渐弯起的眉眼忽然一颤，抬起头怔怔的望着他，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被薄薄水雾笼住。顾寒笙强迫自己目不斜视的望着她，直至夏又清垂下眼眸，眼睫颤了颤，再抬起头时已恢复平日镇定冷静的神色，她笑了笑：“我……亦是。”
双目相接，夏又清慢慢垂下头，转身快步向门外走去。顾寒笙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沉入深渊，深陷泥土，任凭愧疚或是千般不可说挣扎着埋入海底，却无计可施。亦或是有计可施，却已不复十一年前的心情。他在璀璨浓重的晚霞中久久凝望，直至夏又清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地平线深处的茶林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只是有心无力的顾大人，再也不能是隐于世随心行的顾寒笙。
但这都是他自己做下的选择。
他放不下十一年前惨死的亲友，正如玉栀微放不下十一年前的故国。“人人都有自己所坚持的本心与正义，执念未完前，你我都是囚徒。”耳边响起朝思暮想的熟悉声音，顾寒笙猛然发觉自己竟已不知不觉走回竹楼。绚丽的晚霞与浓重云翳层层交叠，阴霾的微光下，玉栀微亭亭玉立，单手执伞，面容沉静，眼中似有万般云烟，“寒笙，我生于皇家没有选择，可你……还有机会。”
顾寒笙一怔，天边忽然响起一声毫无预兆的惊雷，浓云滚动，霞光四散，豆大的雨滴零散的砸上伞面。砰，砰，砰。像是心跳，又像是囚徒无望的呐喊。玉栀微温柔的笑了：“譬如……元姑娘，她待你很好。”
“……栀微？”顾寒笙愣住，他的心骤然停跳一秒，但脑中却还是一片混沌，他困惑的望着玉栀微，恍然间又像是回到了青葱岁月里逍遥却懵懂的少年，“你……你说什么？”
玉栀微温婉的笑着，却没有回答。她望了望手中的伞，顾寒笙忙后知后觉的抢过伞撑起，他有些懊恼的蹙了蹙眉：“栀微——”
“我要去见江太守。”玉栀微温声道，如画的眼眸中染上一丝黯然的轻愁，“柳淑妃的事……到底也是我对她不住。”
“强迫她进宫的是柳尚书，杀死她的是李天成，这整件事都与你无关！”顾寒笙急切道，“栀微，你也……你也……”他顿了顿，炽热的眼神渐渐凉了下来，顾寒笙嘴角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涩声道：“即使到了如今，或许你也有选择的——”
“是吗？”玉栀微淡淡一笑，笑容中却有着化不开的忧伤和悲戚，“他……他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否则，今日的柳淑妃又怎会无辜做了牺牲品。”她仰头望着漫天雨滴，哀伤的笑了：“扶凤是个好姑娘，可惜她不该姓柳，更不该与我有那几分相像。”
顾寒笙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不知为何，一向能言善辩的他今天却屡屡张口结舌。四目相对，一时无言。淅沥的雨声落在伞上，也落进心里。良久，他揉了揉发痛的眉心，轻声道：“我听说，阿平……太子殿下在北境进展顺利。”
“嗯。”玉栀微浅笑颔首，复又垂额轻叹，“已经铺了那么久的路，不会有差池——”
“栀微，我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