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额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到，辰仙张开眼睛。
夹杂着干草和药草味，令人怀念的太阳味道扑鼻而来。
辰仙发现自己正在一张狭窄的床上躺着。
叽——叽——
屋内响起热水沸腾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舒服，外面传来了鸡只啄食的声响。
他看到了土墙，以及用茅草搭盖的屋顶。
屋顶到处都是破洞，斜斜射进屋内的阳光中，看得到轻轻飞舞的尘埃；大大敞开的窗外，是一片看起来十分清凉的竹林。
又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脸上，辰仙依然躺在床上，伸手把东西拿起来看看，发现是揉成一团的纸张，辰仙撇过头去，发现有一位老者背对着自己，坐在距离自己稍远的地方。
暗沉的蓝色袍子，光秃秃的脑袋……辰仙不禁睁大眼睛。
“师父……”
一直在写东西的老者并未回过头来，嘴里答道：“待你大彻大悟之日再如此叫我，老朽早已不是你的师父。”
“翠龙真君……”
辰仙起身，准备向抚养自己长大的仙人行礼致意。
突然，一阵疼痛袭向胸口。
辰仙痛得皱紧眉头，真君依然没有回过头来，他自言自语地念道：“蜥毒、栴檀，看来对方是相当了解龙的人啊……”
“似乎……不是凡人。”
“正是。”
辰仙紧揪着眉头，“凡间的现况，你听说了吗？”
“老朽乃远离尘世之身，仅从茶友那边得知一二。”
“茶友……”
“还有，将你带来此地的美人……槐江山山主，也已经告知老朽经过了……唉，又写错了。”
纸团又飞了过来，辰仙迅速避开它，准备下床，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尤其是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力。
仔细一看，发现指尖都已经变成略带青绿色的银色，而且还微微颤抖。
说不定瞳孔都变色了。
翠龙真君非常惊讶地说道：“老朽不是冷酷无情之人，留个一时半刻也无妨，你就躺下吧。来，快喝下那碗汤药。”
床头确实放着一个木碗，辰仙伸手取碗，发现手臂的麻痹感特别强烈，于是以左手取代右手，将汤药含在口中。
好怀念的味道……
辰仙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出笑意，翠龙真君就像读出笑中含义似地说道：“苦吧？你从小就讨厌这种汤药的味道。”
“若是能加点蜂蜜或姜汁就好了，中和一下苦味和青涩味，孩子们就能喝了。”
“哼，果然是狂妄的小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真君继续将纸团丢了过来，显然是写错的纸张。
辰仙苦笑着，抬头看向屋顶。
刚下山的时候，他迟迟无法舍去龙性，根本不懂炼丹的意义，眼看着就要一天天地颓废下去。
下山到村子里生活后，每当辰仙发现身份快要暴露时，马上就会搬往其他城镇，最终才落脚在白苑山上的那座府邸。
辰仙心想，就算有朝一日能再和师父相见，大概也是数百年以后的事了。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在这种状况下见到师父。
“净知道给老朽带来麻烦。”
“抱歉。”
“不是说你，老朽是指在凡间现身的石神将。”
辰仙惊讶得张大眼睛，“他……果然是石神将。”
“都城上空乌云密布，始终都是半月高挂夜空，不见改变。各地均有人目睹妖魔出现，已经危害到凡人的生活，阴雨连绵也使得谷物腐坏、疫病蔓延，这都是危害人间的鬼神苏醒过来造成的影响吗……”
翠龙真君终于搁下笔，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往辰仙身边走来。
他把如意棒当做拐杖咚咚咚地拄着走，这是真君一直以来的习惯。
他是一位个子不高、脸型圆润的老人家；蓬松到几乎可以用来弥补头发的纯白胡须，垂到平坦的肚子下；因为眼皮松垂，看不到他的眼睛；脸颊和耳垂也都松松垮垮的，走起路来就会不停摇晃。
神仙，不，翠龙真君是一位受人尊敬远超过神仙之人。
“石神将醒来的原因，果然是结界衰弱造成的吗？”辰仙问道。
“显然是。他已长眠了五百余年，因此正蠢蠢欲动地想大显身手一番吧。”
石神将是武国第一代皇帝，在服下金龙丹后得神力而驱使的鬼神之一。
他能呼风唤雨、引发沙暴或洪水来破坏敌阵。
光祖原本只是一个武力微末的小国皇帝，就是靠着石神将之力，才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征服了大好河山。
与之为敌极度危险，反之，倘若能与之为友，这世上将再也找不到比石神将更可靠的属下了。
令人遗憾的是，石神将是一个嗜血如命的异种，生在太平盛世必然一无是处，只是个惹人嫌恶的家伙。
因此，他被第一代皇帝光祖深深封印在天苑地下。
如今东海龙王已不在，结界衰弱，石神将才跑到地面上的吗？
“不过，我觉得石神将的手法实在太过于保守、太大费周章了。”
辰仙对峙过的李圃，乍看是一个极为平凡的凡人，他虽有一双晦暗的眼睛，辰仙依然认为他是一个普通人。
其次，若石神将真的苏醒过来，企图扰乱天下大势，李圃实在不需要和宝林娘娘串通，只要靠自己的力量就可搞得天下大乱。
完全不需大费周章取金龙丹献给一个凡人男子，就可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就连致使整个武国灭亡也是易如反掌。
但他却潜伏在天子身边，谋划了后宫的各种事件，仅做些鸡毛蒜皮之事。
倘若召唤如人的人真的是他，也会给人一种他是仰赖他人之力的印象。
“或许是封印尚未完全解除。”
翠龙真君的手上拿着一个卷成圆筒状的纸卷，显然是写错过好几次，费了一番工夫才写好的东西。
“咒缚……”
“即使来到地面上，他还是无法从五百年前光祖施展的封印结界中逃脱。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你未来必须做什么了，真是万幸。”
翠龙真君说着说着，把刚写好的纸卷递给了辰仙。
辰仙摊开纸卷，迅速瞄了一眼后边揪起了眉，“东王公的引荐书函？”
“东王公”是一位统领东海众仙的神仙，就住在蓬莱仙岛。
蓬莱岛底下的海底，设有东海龙王的宫殿，龙宫，而蓬莱岛的顶端则有通往天界的途径。
蓬莱岛是天界重地之一。
“若要前往天界，这就是最近的一条捷径了。”
“谁要去天界？”
“你。”
“……”
“石神将已经苏醒，即使是金龙的血脉也无法轻易抗衡，老朽劝你不妨登往天界，请示玉皇大帝的旨意。”
“凡间之所以动荡不安，归咎起来还不是因为天帝命东海龙王回天界。天界或许是想袖手旁观，凭我这种半龙去恳求，玉皇大帝未必肯助我一臂之力……”
“或许吧。”翠龙真君非常干脆地附和道，“你说的没错，天帝为何不肯释放东海龙王，又为何一直让龙王之位空在那里？这也是所有仙人最为在意的地方。关于这些事，只要登上天界说不定就会明白，你愿不愿意去一趟呢？辰仙。”
“为什么选中我去？”
“这也是天意。”
真君的如意棒直指向辰仙，顶端套着一颗东海龙王赠送的灵石宝珠。
“你和这件事再也脱不了关系，当你前来求助老朽时，就已经注定。你现在已经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了吧？”
辰仙挑起一边的眉毛，“是绮罗说的？”
“那美人将你交给老朽之后，就匆匆赶回白苑山了，他还交代老朽传个话。”
真君清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后接着说道：“‘云裳的事就交给我好了，你死了也没关系。不过，最好还是活着回来，就当在是运气好，捡回一条命。不要再磨磨蹭蹭了，赶快下定决心去完成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至于你回不回来，那都跟我无关。’——这就是她的口信。”
“……”
“她叫云裳吗？好名字，呵呵，好名字啊。”老人家抖着松垮的脸颊，呵呵呵地笑着。
“如何？愿意去天界一趟吗？”
辰仙张着碧蓝的眼眸，迅速瞄了师父一眼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请您重写一封引荐书函。”
“怎么？你有何不满？”
“这个字写错了！”
翠龙真君马上闭嘴、板起面孔，手持如意棒，用顶端敲向辰仙的脑袋，“都几十年了，你小子的架子还是一样大。”
……
第二天清晨，辰仙已经恢复到可以下床，翠龙真君身在庵堂里，透过窗子目送他朝东海上空飞去。
他是曾和自己有过师徒之缘的徒弟，不知为何，翠龙真君心中感到莫名的不安。
青龙山的山顶，随处可见外观相似的小庵堂，被收为门徒的人一大清早就要起床勤加修行，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正式弟子。
在翠龙真君收过的众多徒弟当中，辰仙无论出身或能力，确实都与别人不同，但是对真君而言，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执着于人、物或过去，这样才是仙人。
在他的漫长人生之中，即使和某人建立起深厚的关系，经过一段时间后，就会像一场梦似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然后慢慢地消失。
翠龙真君也不例外，他身为凡人时，也曾娶过妻子。
而且还开了一家药铺，平平凡凡地过日子。
可是有一天，真君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对世事感到万念俱灰。
于是，他抛妻弃子、放弃营生，一个人躲到深山里去。
由于具备着不凡的仙骨，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仙人，很快就从东王公手上领得仙号和洞府。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翠龙真君也思考过被自己遗弃的糟糠之妻或子女，却因微微受到良心的谴责，而没有更深入地思考。
历经数百年寒暑后，就连自己曾经身为凡人这件事，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没想到，却在那个时候因缘际会地收了龙王之子为徒。
翠龙真君虽然把辰仙当作孩子对待，不过两人的关系和一般师徒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真君照顾辰仙，看着他成长，也明白这个少年确实可以成为一名顶尖的方士，但因业障太深，恐难成仙。
主要原因并非在于他的出身。
大部分原因出在他还无法悟出一切，他太缺乏历练了。
所以翠龙真君才让辰仙下山。
辰仙下山之后，真君才初次发现，一种莫名的孤寂感涌上心头。
仙人绝对不会执着于任何人或物。
然而，他时隔百年，再度回想起了抛家弃子时所遭受的良心痛楚。
放手让辰仙下山后，他始终放不下心，不过，翠龙真君也并没有打算去追问他的状况。
“终于离开了啊……”
一位个子娇小的老妪，从狭窄的庵堂里那张狭窄的床铺下爬了出来。
身上还裹着看起来有的肮脏的毛皮衣裳。
“娥瑛。”翠龙真君亲切地唤着已经活了千余年的狐妖之名。
“承蒙真君鼎力相助，老身衷心感谢。”
娥瑛用那对没有颜色的浑浊瞳孔看着真君，尽管娥瑛身材娇小，真君也只比娥瑛高出一个头而已。
“无需道谢，老朽只不过写了一封引见东王公的书函罢了。至于天帝是否真的能看见，或是他是否肯接下星杖、登上龙王之位，就不是老朽所能知道的喽。”
娥瑛咧着嘴笑道：“已经足够了，问题在于皇子缺乏野心、不为所动。如若一切都要靠他本人决定，他将终其一生当个没出息的方士，完全不会去理会人世间到底有多混乱。”
娥瑛一直千方百计地策划着，如何拱辰仙登上龙王之位。
娥瑛一个月前现身青龙山，和真君谈过这件事。
没想到前几日，她又忽然造访，说是有事相求，然后谈及都城出现了石神将，以及名为如人的妖魔，央求真君鼎力相助，帮忙说服辰仙，促使他前往天界……
“老身来泡个茶吧，还是要来点酒呢？”
“酒。”
真君露出笑容，从橱柜里取出珍藏已久的老酒；这是他不想被徒弟们发现，偷偷藏起来的美酒。
娥瑛说的那个远方的茶友……不，酒友，原来指的就是翠龙真君。
“老实说，老身万万没有想到，堂堂翠龙真君竟然肯接受老身的不情之请。”
娥瑛小口小口啜饮着美酒说着，真君表情非常认真地回道：“凡间局势大乱，仙界也无法置身事外，假若方士趁着人心衰弱之时冷眼相对，青龙山的名誉将荡然无存。”
在美酒的催化下，真君继续说道：“也别尽说场面话，我们的约定差不多该兑现了吧？”
娥瑛脸上明显浮出嫌恶的表情，“当真要做？”
“当然，那可是条件，真是受不了你。”
“唉……既然是约定，就依着约定来吧。”
娥瑛抓起装着酒的瓜瓢，嘴直接对着瓜瓢就把酒灌进喉咙。
她盯着真君忽地咳了一声，本以为会呼出满口酒臭，没想到却冒出一股浓烟。
转瞬间，娥瑛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一位绝世美女。
乌黑亮丽的秀发，摇曳生姿的步伐；大大敞开的衣襟之下，是令人惊艳的雪白肌肤。
娥瑛变身为丰姿绰约、性感迷人，连早已摒弃一切俗世尘念的翠龙真君都暗自赞叹连连的大美女。
娥瑛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
翠龙真君在成仙之前，也曾被眼前这位美如天仙的娥瑛欺骗过。
他曾一时沉迷于美色，差一点就被娥瑛吸光精气，幸好有位道士路过救了真君一命。
翠龙真君怎么也没想到，经过好几百年后，两人还会相见。
变身为美人的娥瑛咧嘴笑着：“真君有何请求？希望妾身如往昔般服侍你吗？”
真君干笑几声，“不不不，你我都老喽，请以琵琶弹奏一曲吧。”
舒舒服服地沉浸在微醺的酒意中，倾听着美人弹奏的乐曲，让人回忆起了已被抛诸脑外却又叫人怀念的陈年往事。
将自己的这份心情，寄托在养子的前程上，似乎也不错。
悦耳的琵琶声，响彻了青龙山山顶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