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瑶池的大门映照成金黄色，悬崖峭壁下暗如暗狱，无数条瀑布从黑色岩壁上流泻而下，像极了白色丝线。
东边的天际已经没入夜色之中，低垂厚实的云层间，隐约可见黑色山峰的棱线。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绮罗拥抱云裳，脸颊贴着脸颊，附在云裳耳边低声说话。
话后，立即变身为英招，飞奔离去。
然后，阿白和娥瑛也准备离去。
“云裳，你等着，咱一定会拼命地干活，三日内必定返回，咱回来前，可不能哭哟！”
阿白泫然欲泣似地说着，然后变身为天马。
“不，有事的话，就大声哭着叫咱，咱一定会排除万难，转瞬间就来救你。”
“别像个娘儿们似地，快走吧！”
娥瑛嘭地用力敲了敲阿白的头，跨坐在他背上，然后拍着依依不舍的阿白屁股，催促阿白启程，转瞬间就消失在云海之中。
留到最后的是辰仙，辰仙吁地吹了声口哨，闪耀着五色光芒的云，从东方的天际飘了过来。
一朵彩云。
“无须担心，金母娘娘嘴上不饶人，为人却光明磊落。”站在云裳背后的辰仙如此说道。
云裳觉察到辰仙犹豫不决想伸出手来的，突然，她全身僵硬了起来。
辰仙的手顿时停在空中，然后，没有接触到云裳便准备离去。
“再会。”
辰仙简短地说着，准备登上彩云。
“且慢。”
别这么离我而去，一个人留在瑶池，不可能不感到心慌，和辰仙两人，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别离，令云裳感到莫名的心慌。
自从不确定是否吞下了那颗奇怪的仙丹而拒绝辰仙以来……云裳就一直感到心慌。
“还有什么问题？”辰仙回头问着。
“的确还有很多的问题。”云裳一本正经地回答着，“我们，不会永远都无法牵手吧？”
“不会。”
“辰仙，你懂我的意思吗？无法以言语解释的许多事情，只要牵着对方的手，自然就能明白对方的心。”
辰仙挑着眉，“你的意思是……现在，你不明白我的心情吗？”
“不明白。”云裳颓丧地垂着肩。
自兰城出发以来，云裳和辰仙就各自行动，是云裳自己回避着辰仙，辰仙也了然于心似地，尽量置身于不会接触到云裳的距离。
因此，对于“或许”吞下天浆丹的云裳，辰仙到底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呢？
由于这个关系，日子越久，云裳就越不懂辰仙的心。
云裳心想……
自己会不会永远被辰仙嫌弃呢？谁会希望心爱的人回避自己呢？谁会喜欢一个连牵手、四目相对都感到害怕的恋人，这种关系还能称之为恋人吗？辰仙和自己是否缘分已尽呢？
现在开始，各自行动……两人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真是伤脑筋。”辰仙困顿地看着云裳，“西王母娘娘既已答应照顾你，我就可以安心前去，希望你也能暂时忍耐，等我回来。”
“可是……万一，娘娘不中意我，岂会赐我蟠桃？”
“关于这一点，应该没问题。”
“为什么？”
辰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笑着，他的笑容让云裳感到更为痛苦。
云裳很想摸摸辰仙，即便是手指尖或发梢都好。
“握下手吧！”
云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辰仙微微地张大着眼睛，苦笑着摇了摇头。
“云裳，不用勉强……”
“拜托，我……我可以闭上眼睛。”
明明是自己开口要求，却要闭上眼睛，这不是太愚蠢了吗？不过，云裳心想，辰仙一定会了解的。
云裳紧闭着眼睛，等着辰仙。
等待着辰仙过来握住自己的手，云裳紧张到无法呼吸。
她感受得到辰仙的动作，不过，云裳痴痴地等着，就是牵不到辰仙的手，许久后……
“好了，别担心，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最迟，和阿白一样，不过三日之久。”
温柔的声音传来，云裳张开眼睛，辰仙早已驾着彩云远去。
“太……”
云裳全身虚脱，啪地一屁股坐倒在地。
太过分了！
这种道别方式，那不是和前来瑶池之前一样吗？
云裳几乎掉下泪来，同时发现自己竟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一想到辰仙要牵自己的手时，她真的感到非常害怕。
云裳全身颤抖，辰仙或许也发现到这一点，才会什么话都不说地离去吧……
当天夜里……
云裳被仙女带到一间非常豪华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吃着豪华的晚膳，仙界的美食佳肴被一一地端上桌，云裳却毫无食欲，几乎无法举筷用餐。
当时，自己什么都不吃就好了，回头想想，云裳总是感到后悔不已。
云裳孤零零地，怀抱着不安的心情，沉浸在花香之中，睡在挂着帐子的床铺上。
翌日清晨……
云裳被蜂拥而来的仙女们唤醒，被众仙女簇拥着离开房间。
她在完全不清楚的状况下，被脱掉了丝质睡袍，换上没有任何装饰或花样，洗得已经褪色的棉袍。
然后，被带到桃园角落上一栋简陋的小屋里……
……
带着甘甜香味的风徐徐吹过，桃树上的叶片被吹得像低声说话似地沙沙作响。
只穿一件薄袍子的云裳，身子微微地颤抖着，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一望无际的光景。
这里是蟠桃园，西王母管辖，孕育长生不老额仙桃的园地。
云裳停下拿着竹扫帚的手，这片果园位于瑶池南侧，开在坡度和缓的山坡上，种着三种桃树，听说总共种着三千六百株桃树。
桃树长相株株不同，有的开满桃花，有的结出硬硬的果实，有的枝繁叶茂，有的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即使是结出果实来的桃树，也可能因为不同株桃树，而结出大小各异的果实。
桃园之中充满着甘甜香味，云裳出神地看着身旁那株硕果累累的桃树上的果实。
一颗硕大且呈现出淡淡的桃色，有着天鹅绒似的外皮的果实，整颗果实大概有云裳脸庞那么大。
应该是一颗味道甘甜，里面充满着果汁的果实……
咕噜，云裳喉咙不由得发出声响。
“不得胡思乱想！”
严厉的制止声传来，云裳吓得回过神来，和云裳一样，手拿竹扫帚的少女跨着大步赶了过来。
和云裳一样，身穿简朴粗棉袍，年龄也和云裳相仿。
云裳将头发高高梳起绑在头顶上，少女则将头发垂在肩上，并未修剪整齐，前面的头发较长，因此，云裳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孔，勉强可见布满雀斑的小鼻子和薄薄的唇。
长长的刘海底下是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眸，近看终于发现，那是一对非常漂亮的深蓝色眼眸。
“方才，你差一点就受不了诱惑啦！”
云裳慌张地答道：“我、我才不会受不了诱惑呢！”
“真的吗？即使是一小口也好，好想吃吃看这颗桃子啊！你真的没有这么想过吗？”
少女几乎紧贴着云裳的脸庞追问着，双眼紧紧地瞪着云裳，逼得天生老实的云裳再也招架不住。
“真的想过……”
云裳坦白承认，少女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不行，不行不行！不是老早就告诉过你了吗？窃取金母娘娘仙桃之人，就会被丢入西边纵谷。”
听说，西边纵谷底下，总是有饥肠辘辘、凶猛无比的老虎四处徘徊。
纵谷周围是一大片素称“死亡森林”的林子，里面住着一位被称为罗刹女的家伙，听说她的本事是彻底盗走他人的记忆。
人一旦被盗走记忆，就无法离开森林，不是曝尸荒野，就是被猛兽吞下肚里去。
云裳惨白着脸，拼命地摇着头，“我、我再也不会受到诱惑了。”
“当真？”
“我发誓，绝不再犯，不骗你，宝儿。”
“你最好小心一点喔。”宝儿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宝儿是在这片桃园里工作的仙女，天还没亮，云裳被众仙女们带到这片桃园里某个角落上的一间小屋时，少女就睡在薄薄的草席上。
见到一头雾水地坐在草席上抱着头的云裳，宝儿就哈哈哈地开怀大笑并警告着她。
“你已经成为这片桃园里打杂的人了，加油干活吧，同僚。”
打杂的人……
西王母留下云裳一个人，真的是要让云裳在桃园里干活吧，云裳绞尽脑汁就是不明白其中道理。
要云裳当个客人，在那宛如梦境中才有的豪华宫殿里生活，确实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什么事情都不做地空等着，也不符合云裳性格，云裳或许该庆幸自己有事情做。
只不过，既然要让云裳到这里来，西王母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云裳呢？
云裳甚至认为，西王母让自己来到桃园里，或许是在暗示着云裳，想吃蟠桃就吃吧。
因为，吃下蟠桃或许就能中和天浆丹，当然，蟠桃也一定香甜可口。
西王母曾经开出“那得看看哀家中不中意云裳”的条件，说过会赐给云裳“一颗”仙桃。
云裳心想，西王母真小气，明明有这么多的桃子。
不过，偷偷地吃下仙桃就会遭到什么样的报应，宝儿总是从早到晚念叨不停，而且像方才一样，一直监视着云裳，云裳哪有机会偷吃仙桃……
“云裳~那边扫好的话，要去西侧拔杂草喔。”
宝儿站在远远的地方叫着，云裳脸上微微地浮出僵硬的笑容，挥了挥手，回应了宝儿。
桃园里的活计堆积如山。
除了锄草、灌水之外，还得驱除害虫，仙境里的仙桃也会长虫，长出拇指头大小且酷似蚜虫的害虫，或大如手掌且散发着紫绿色光芒的飞蛾。
发现这类害虫时，必须马上用筷子夹起，带到桃园角落烧掉，这是一项令人感到非常呕心的活计。
另一项活计，就是走遍这一大片桃园，找出弱不禁风的桃树，并且一株一株地仔细观察。
必须特别留意的是已经结出果实，但却长得不太水灵的桃树。
即便是小小的果实，这里的仙桃都价值连城，为了避免无端丧失任何一颗仙桃，必须彻底驱除病害，悉心呵护至仙桃采收为止。
听外婆讲过蟠桃园的故事后，云裳一直以为蟠桃园的桃树上，随时都可看到结实累累的仙桃。
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树上结着仙桃，且仙桃已经成熟到可立即享用的桃树，只约莫占桃树总数的五分之一。
“情形一年不如一年……”
宝儿表情凝重地低声说着，她的脚边正好有一颗来不及长大，就布满皱纹掉落在地的落果。
云裳跟在一株一株地检查着桃树的宝儿背后，朝着西侧的斜坡走去。
中途，云裳在一株老桃树前停下脚步，因为，她正要经过老桃树旁时，总觉得空气特别凝重，让云裳心里产生依依不舍的感觉。
“看仙桃又看出神了吗？”
朝着回头看着自己的宝儿，云裳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觉得，这株桃树叫我停下脚步。”
宝儿沉默许久，然后……
“桃树？对你？”宝儿低声问着。
“只是有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对不对。”
云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宝儿却没有笑，显得不太高兴地噘着嘴，走回老桃树旁。
一看只是一株很普通的桃树，不过，和凡间的桃树当然截然不同，不过，在这片蟠桃园里，这是一株树形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桃树。
实际上，这株桃树上结了非常多的仙桃，不过都很小颗，而且还很绿。
宝儿绕着那株桃树走，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桃树的状况。
“越来越衰弱。”
宝儿嘟囔着，站在不可置信地眨着眼睛的林海面前，取下背上的笼子，陆续从笼子里取出薄薄的纱袋。
“你也过来帮忙吧，所有的果实都套上这种袋子。”
那是非常神奇的袋子，拿在手上就散发出非常柔和的五彩光芒，还发出非常悦耳的声音，套在仙桃上，袋子上的光就像被吸入果实中似地消失了。
树上的果实很快地被套上袋子后，桃树马上恢复安静。
宝儿突然开口说道：“在这里干活一定要牢牢记住，别以为你在照顾着桃树，事实上，桃树一直看着你。”
“看着我？”
“走吧！”
将笼子背回背上，宝儿率先迈开脚步，云裳赶忙追了上去，穿过桃树，慢慢地往山上爬着，不久就发现一道金黄色的矮篱笆出现在眼前。
靠近后发现，真的是纯金打造的篱笆，篱笆的另一侧也种着桃树。
宝儿沿着篱笆走着，边走边对着背后的云裳说道：“这道篱笆里的桃树不需要照顾。”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许进入，篱笆里的千株桃树，不是由我们这些打杂的人照顾，是由专门的人负责管理，擅自跨越篱笆者，必定受到惩罚。”
经宝儿说明后，云裳这才发现，篱笆里的桃树的确都结着硕大的仙桃，果实色泽鲜艳无比。
仔细看，篱笆里确实隐约可以见到人影晃动，和方才的宝儿一样，拿着袋子套着果实，或仔细地观察着叶片。
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腰上配着大把宝剑，云裳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从早上到日落，只是转瞬之间，篱笆以下，多达两千株的桃树，不知道为什么，完全由宝儿一个人负责照料。
云裳和宝儿几乎一整天都没有休息，没有果实或叶片的桃树，必须用圆锹翻土并追加肥料，杂草拔过半天就又绿草如茵，害虫抓不胜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忙了一天下来，连从未因为劳动而叫过苦的云裳，都双手起了水泡，又红又肿。
三天就这么忙忙碌碌地度过，是阿白约定的回程日，辰仙也说过最迟三天返回。
云裳痴痴地等，就是等不到前来接她的人，西王母也没有下达任何指示。
“看来，西王母娘娘显然不喜欢你？”
晚膳时分，宝儿说了这么一句话，两人待在那间盖在泥土地上的狭窄小屋里，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
每天都由宝儿做饭，餐食简单到根本无法和第一天被带到客房里享用过的晚膳相比，而且，只能吃上一碗，只有早晚才有得吃。
云裳注视着宝儿，宝儿的厨艺，老实说，云裳实在不敢恭维，她拿着勺子，用力地搅拌着碗里的食物。
“因为，这里是瑶池，宝阁中到处都有轻松的差事……你难道不知道吗？有些差事甚至轻松到只需要帮娘娘摆好枕头的位置，或掸掉香炉上的香灰。”
直到最近，云裳都一直住在武国都城，也曾一度进入皇帝的后宫，皇帝身边除了专门帮他整理枕头的宦官外，还有帮忙诵读历书的宦官，及帮皇上穿龙靴的宦官，一大群服侍着皇上的人。
“你到底是怎么触怒了金母娘娘呢？蟠桃园里的差事，是瑶池中最辛苦的，若非金母娘娘特别嫌恶之人，不可能被赶到这种地方来。”
“这么说，宝儿也是西王母娘娘嫌恶的人喽！”
宝儿耸了耸肩，“多嘴饶舌，我的事情没什么好说，我是在说你的事情。”
不公平！云裳心想。
她是一个好奇心十分旺盛的人，自从和宝儿一起生活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试着问宝儿的事情，每次都因宝儿的“多嘴饶舌”、“烦死了”这两句话而打发掉。
宝儿不肯提自己的事情，却追根究底似地问着云裳的事情。
不过，云裳自认为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隐瞒的秘密，因此，一本正经地将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宝儿。
“因为，西王母娘娘恶言奚落我的好朋友，让我气得不由自主地出口顶撞。”
“说了什么话？”
“西王母娘娘奚落娥瑛说她又老又丑……所以，我才说西王母娘娘自己还不是靠仙术来维持年轻容貌，实际年纪应该远大于娥瑛吧！”
宝儿口中的稀饭噗地喷了出来，云裳皱着鼻子，连忙递上毛巾。
“你没事吧？用这个擦一擦。”
宝儿边翻着白眼边看着云裳，“你、你……当真，说过那些话吗？”
“准确的说，我在心里说过。不过，从西王母娘娘的表情看来，她好像都听见了，还特地对我说了话。”
“说什么？”
“你走着瞧吧……这么一句话，后来……宝儿，你怎么了？为什么发抖呢？真的那么害怕吗？”
宝儿趴在桌子上，不停地颤抖着，云裳忧心忡忡地探出身子，没想到宝儿上半身猛然往后退。
云裳吓呆了。
宝儿正在笑着，而且是哈哈大笑着，笑声大到震动着小屋。
“胆敢说那些话，被嫌弃也是应该的。”
“拜托，别在笑了，听起来好可怕哟！”
“抱歉抱歉，你已经被娘娘视为那个娥瑛的同伙，那个倨傲自大的人……哈哈哈，真希望当时自己就在现场……喔，对不起，不再笑了。”
嘴说不笑却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但云裳却愁容满面。
“娥瑛过去也是一个大美人，即使是现在，只要她高兴，还是可以运用妖术变回过去的容貌，这和用仙术维持美貌有何不同？”
云裳越说神情越凝重。
不一样。
云裳并不想说那种话，西王母娘娘年龄有多大，容貌上年轻还是年老，这种事情并不重要。
只是……
云裳双肘靠在桌上，撑着下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希望别人看不起娥瑛，因为，对我而言，娥瑛就是我的亲人。”
宝儿盈盈地笑着。
“又发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吗？”
“西王母是一位非常重视美貌和年龄的人，你别想得到她的原谅喽！”
“真、真的……”
自己的做法确实太莽撞肤浅了，云裳心情跌落谷底。
面对年长者必须有礼貌，从小就接受了这样的教诲，为什么自己还犯下这样的过错呢？
可是，无论如何，自己还是不能接受。
“你欠缺身为女人的某种最宝贵的东西。”
西王母娘娘还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自己才欠缺某种东西，欠缺身为凡人，不，身为神仙应有的某种最宝贵的东西。
云裳觉得，娥瑛才是值得自己尊敬的长者，即便是喝醉酒时，娥瑛偶尔会做出云裳不太认同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