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朝暮，风雨明晦；塞林平远，云山野水。
这是人间景，也是人间境。
老道士李正阳挥了挥手上拂尘，再一眨眼，一老一少便出现在了一处山间。
小孩儿往远处看去，有许许多多跟他一般大小的小孩，正在山野之间捡拾东西。小孩刚准备出声询问，老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再往下看。”
那些小孩好像拾掇完了东西，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个重重的袋子，确定装不下之后，又开始检查袋子是否有漏洞，有缺失。
确保无误之后，这些瘦弱的、脏兮兮的、衣不蔽体的小孩子将重重的袋子动作娴熟的背在身上，往城里而去。
皇帝小孩不明白大师傅的用意，倔强的说道：“我也抬得起来。”
老道瞥了他一眼，他不敢在说话，只是低着头，轻声道：“真的。”
李正阳道：“他们年级比你大，看起来比你小了一圈，地上的东西叫做杂铁，也叫废铁，十颗里面未必有一颗能用，就算能用，拿去打铁铺，也只不过能卖一个铜板。”
他们肩上扛着的，是铁，也是他们的命。
孩子皇帝很想说，他不知道一个铜板是多少，也不知道一个铜板能换来什么，但他不敢。李正阳迈开步子，跟上那群小孩，他也只好默默跟着。
不一会，孩子皇帝就有些吃不消了，双脚开始发酸，开始没力。他抬头看了看前面背着一整袋杂铁的孩子，倔强的没有吭声，反倒是老道一把抢他抱了起来，抗在肩上，道：“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过，沉了不少。”
小孩皇帝立刻嚷道：“大师傅，我能自己走。”
李正阳叹了口气，道：“你是愿意自己走。可到时候脚底长泡，你的三大护卫还不把我给撕了？还要治我的罪，你信不信。”
孩子爽朗一笑，道：“他们哪里敢？就算敢，也打不过大师傅你啊。”他这一笑，好像回到了三岁那年，就爱骑在老道人头上撒尿，他想着想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夹了夹腿，李正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将他放下，道：“憋住。”
孩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
李正阳又重新把他抗在肩头，唉，能来到这里真好，我前世无妻无子，无牵无挂，本以为到了这里，能像韦爵爷一样艳遇不断，结果还是做了个臭道士。不过，比前世总要好，总算不是一个人。
那群孩子停下脚步，突然一声响亮又有节奏的读书声传了过来。
“子曰：有教无类”
接着，便是一阵稚嫩整齐划一的儿童声音响起：“子曰：有教无类。”
那群身背大口袋，里面装着杂铁的孩子们就这样站在那私塾窗边，安静的看着里面的孩子摇头晃脑，安静的听着里面的读书声。
他们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圣贤清净。
李正阳看着这一幕：一群讨生活的孩子，向往的看着另外一群读书的孩子。一堵墙，一扇窗，分了阶层，他喟然一叹：好一个有教无类！
李正阳手指动了几下，一连十几下，每一指都有一阵奇异的光芒，目标，则是那些孩子背上口袋。
点石成金。
违抗天命，他本就时日无多，又何妨窃天运，补人势？可是，这只是冰山一角，真的只是冰山一角，整个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孩子？什么时候又能真正的有教无类？即便是自己的前世，这样的孩子依旧不再少数。
两世人间，李正阳终于活明白了，可是有些太晚了。
李正阳拍了拍孩子皇帝的头，道：“要让人人有书读，明白吗？”
孩子没有说话，没有点头，只是沉默。
李正阳接着说道：“盘膝，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又是那股感觉，一闭眼，一睁眼，孩子皇帝又出现在一个豪华庄园里头。
孩子这才发现，自己看得到他们，他们似乎看不到自己。
庄园中间，地上趴着一个女人，一个精壮黝黑的女人，正趴在地上擦地。这些都不足以吸引孩子皇帝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在女人后背上，一个婴儿，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用绳子绑在女人背上，正甜甜的睡着。
少年再也忍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没来由的想起自己的母后，那个柔弱又刚强的母亲。
趴在地上那女人仔仔细细的把庄园里擦干净，又有一个打扮富贵的人走了出来，一不小心将妇女擦地的水桶打翻了，那富贵人只是说道：“弄干净。”
趴在地上擦地的女子咬了咬嘴唇，惶恐的说了一声“是。”便又开始扭转抹布，开始清洗那富贵人家打翻的水桶。
孩子皇帝默默走了过去，一抬手，想把那女人把地上水桶给抬回原位，他几乎已经忘了，他只看得到这一切，却不能阻止这一切。
他的手，很自然而然的穿过那个水桶，孩子皇帝有些急了，手忙脚乱，有些不知所措。
老道人摸了摸的头，点了点他头顶穴位，道：“不必焦急，这是画中景，也是人间意。”
画吗？少年低头擦拭眼泪，真的只是画吗？这份痛苦煎熬绝望，明明看得到，感受得到，可就是帮不到。
少年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眼泪再让下流。
老道人又叹了一声：“人之初，性本善，古人诚不我欺也。”一个人若有恻隐之心，一定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十恶不赦的坏人，两世为人，这点看人功夫，李正阳还是有的。
那女人又哎哟一声，背上婴儿竟然已经哇哇啼哭起来，那女人也突然有些慌了，扔下手中抹布，顾不得手脏不脏，就解开身上带子，就要把婴孩抱在怀里哄。
这么小的孩子哭，无非就是饿了。女子开始宽衣解带，一个丫鬟打扮的人走了出来，道：“大庭广众，成何体统？夫人让你去里边喂，孩子喂饱了再干活不迟。”
少年人破涕为笑，人间还是有爱的。他抬头看了看大师傅，笑容灿若星辰。
李正阳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挥了挥手，眼前景象像是被快进了一般，如水般溜走。没多久，那女子喂完奶，收拾完院子便退了出去。
李正阳道：“走。”
一老一少便跟了出去。
婴孩还在女子背上，女子就这样背着孩子往外走去。
少年心想：一天的活干下来，总该休息休息，就跟我一样，虽然有宰相帮我打发掉许多奏折，可即便是这样，我每天写个阅字，也都觉得有些疲乏。
可是，生活，哪有不疲乏的？
那女子只是简单的吃了一碗饭，是真的白米饭，甚至连咸菜都见不到一粒，又匆匆往巷子外面走去。
一老一少还在跟着，少年再一次泪流满面，女子背着婴儿，在码头开始搬运货物。
几十斤，甚至更重的东西，那女子说搬就搬，孩子哭了便哄，睡了继续搬，少年不忍再看，别过头去，拉了拉老道人的衣袖。
老道人又挥了挥手中拂尘，码头不见了，女子也不见了。
不是不见了，是走入了少年的心里，脑子里。
又回到了四方城内的高塔塔顶，风呼啸着而过，李正阳道：“孩子，有些事情，我没法直接告诉你，老天爷会拦着。可是，让你亲眼看一些东西，比说一万遍的仁义道德都要来的有用，只是这种程度的话，老天爷也管不着，最后，大师傅再告诉你最后一个道理。走！”
白光一闪，两人又到了大路边上。
一个女子正跪在路边上，怀里还抱着一个不大的小孩子，一骑绝尘而来，女子顾不得许多，飞身挡在路中央，那马长鸣了一声，被人一把拽住缰绳，马上那男子骂道：“你不要命了？”
那女人立刻跪了下来，急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他突然犯了病，需要立刻看大夫。”
马上那男子面露难色，沉吟不语。
那女子又一把跪了下去，不断磕头。
男子喝道：“赶紧上来。坐过马吗？哎哟，还愣着干什么，赶紧！”
男子不敢疾驰，只是打马缓行，可再怎么缓行，依然比徒步快了许多。
一到医馆门口，那女子便着急下马，差点摔了，幸好男子拉了一把，道：“保重。”
后来，孩子得救了，女子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救了她孩子的恩公，跟大夫一打听，才知道，那恩公是个通缉要犯。
为了救她孩子，已经露面，也已经落网了。
少年有些看不懂，抬头看了看老道人。
李正阳道：“你现在不必明白，只需要记住即可。长大了你自然会懂，哪里有这么多善恶是非？每个人，都有善的一面，恶的一面。你亦然，我也亦然。只是，我们心中的善，时常大于心中的恶，那便算不得坏人。孩子，我时间不多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跟任天行他们交代，剩下的东西，需要你自己体悟了。”
李正阳念了个咒，眼前万般景象如云烟散去，少年一下子惊醒，出了不少冷汗。
像梦，比现实更现实的梦？
少年站起身来，往房门口深深一鞠躬，道：“大师傅，您的教诲，我记下啦。”
李正阳微笑着离去，想起前世历史书上记载：大莽王朝，乾元帝，少年得无名道人指引，一生向善，一生行善，从未灭过一人满门，残杀一位大臣。
李正阳一拍脑袋，历史上争论不休的无名道人，竟是自己。
其实还有好多凄惨故事，一下子写不完，哎，写的我自己都觉得人间好苦了，虽然文中特意加了许多正能量的部分。
有这些光，我们好过一些。
真的。
其实，人间的苦，我的文笔是写不出十之一二的，因为真正的苦是写不出来的。低头喝一壶酒，闷头抽一口烟，有人询问，反而挤出一个笑脸说没事，所有的苦便都在肚子里，又哪里写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