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己并非是我们很多人想象那样神奇，它也并不平和，凶性更甚十四大尸蠹，摄食欲望强烈时一切活物都是猎物。它让宿主变成一头饿兽，饥肠辘辘，永远眼冒绿光，危险十足。
之所以认定它是一种“相对无害”尸蠹，一来是无己本身太过于稀少，除去东方朔外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其他人持有过，东方朔作为寄生者对其也语焉不详。二是无己摄食巨量后就会陷入沉睡，除非宋珍妮将其唤醒。
为什么关于“无己”的消息一点一滴都没有泄露？
宋珍妮口中幽幽道：“当然是知道内幕的都死了，找我试图‘降妖除魔’的道士也不少，我尽量把他们埋在一起。”
我一阵尴尬，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果然自古以来还是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一腔抱负去挑战噩梦难度，自然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其实无己的记忆延续也不是百分百准确的。”宋珍妮依靠着车门，又点燃了一根烟，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夜风将她破开的裙边微微掀起，露出一丝春光。
“我一直试图想起在楼兰国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外面大火烧毁了半个城，之前的求救声为什么我一个都没有听到。那一段在楼兰废墟里残存的日子就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看起来仿佛每一件事都一清二楚，却无法靠近，看不真切。”
这位楼兰遗孤单臂抱着胸，托住另一支夹香烟的手，烟头上冒出寥寥白气，稍微模糊了她的侧脸。
以前都是在酒吧昏暗灯光下与宋珍妮相见，我这还是头一回光源充足的环境下观察，果然发现她面容上和普通汉人不太一样。宋珍妮鼻子翘而停，头窄脸小，五官深邃，有几分混血感，眼睛是褐色的。
“很多次，我想要在地图上标注出楼兰的具体位置，可我总是不记得了。我想过回去看看，可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宋珍妮目光中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可以说是孤独，也可以说是惆怅，还有一种更深处的厌恶和抗拒。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从唇间吐出：“不过我没法骗自己，楼兰覆灭，或许还有其他的推动和大势所趋，可直接的推手就是无己。它的逐步复苏吸引了周围的蛇虫鼠蚁，楼兰国没了，就留下了我这么一个怪物而已。”
夜深雾重，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更不必提眼下处在阴气极重的魏王陵外。平日里导游介绍都说，要去魏王陵一定不要日落去，参观阴宅需要在阳气充足的大白天，虽然未必有人真信，却都愿意遵守不想惹来麻烦。
入口自动门已经合上。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我毁了那里，我一早就被无己附身。”宋珍妮自顾自说着：“所以我家里空无一人，都已经被我吃掉了，否则说不通，为什么偌大的城里只有我一个活人。”
我听得有些伤感，试图转移这个话题：“后来你去了广州开酒家？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打算？”
“当时听闻海外几座仙山，道兵似乎和妖魔有些关系，考虑到南方城市靠海，我就先后去了泉州港和广州港。”
宋珍妮并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了解越多，我反而没了兴趣。道兵只是一群工具，和妖魔不是一个体系。后来机缘巧合接了一个酒肆，热热闹闹的，倒也让人喜欢，所以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她突然转脸看向我：“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种感觉。”
“谁？我认识吗？”
“你应该认识，你的课本上不可能没提过他。”宋珍妮一笑：“他叫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就是他的主张，魏源本人和你一样，手无缚鸡之力，不过他一直学得很快。后来在我的‘四海酒肆’里学会了几国语言，和外国水手船长海盗的认识中，他写了《海国图志》，你和他很像。”
我当然知道魏源，他是清代学者，可是“睁眼看世界”的代表人物之一。能被宋珍妮拿来与魏源比较，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故步自封是没有前路的。”宋珍妮说：“我也认可他这一点，不过知易行难，想要改变自己太困难，更不要说试图改变大家了。”
她撩了撩头发：“我就是那种始终没法改变自己的人，哪怕以我的条件要改变一些事很容易，可我不会做，因为什么也不做才是最轻松的。正确的路总是太困难，让人很痛苦。”
我点头：“考试辛苦，上班劳累，失业心累。”
“不过你很好。”
宋珍妮又强调了一遍：“你真的很好。我见过太多人，遇到麻烦，开始雄心壮志，然后遇挫后指天骂地，最后一蹶不振，阴阳怪气。据我所知，你一直都不怎么顺。”
她说了一句大实话。
别看我现在好像莫名其妙有大妖魔“七杀”护体，更有鬼神“天蓬”傍身，好像有些强无敌的模样，其实以前真的很惨。
失业后差点被吸血鬼化的陆阴阳咬死，而后又几乎被竹山教叛徒“大眼”抓去抽血当培养皿，再往后罗胖子把我带走，后面林林总总，都是各有艰难，鲜有轻松应付的时候。
就这么咬牙一路走来，才慢慢有了现在的模样。
“不是运气。”宋珍妮摇头：“强者强运，弱者怨命。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力量，无己曾经也许是所向无敌，但在现代科技时代，一旦被发现，将会被国家机器抓捕后用作试验品。王灵官亦然，海外仙山的存在，就意味着王灵官也有弱点，道兵终究是道具兵器而已。”
“以我的认知，世界上有两种强，一是强心，东方朔不知无己会有怎样的副作用，敢于利用无己用性命做赌注进行探路，这是强心。”
她以淡淡语气道：“二是强行，所谓强行就是一直坚持自己的行为，不被艰难所遏制阻退，行为是意义的延伸。为什么司马懿和德川家康能够笑到最后？因为他们能坚持，坚持自我就是最好的天赋。”
“徐青宁忍不住一步扬名的冲动，试图袭杀王灵官，功败垂成，这是他气量不够。”
“刘公舆也终究是无法坚持自我，恪守竹山教原教旨，变成了王灵官的傀儡，连自我都失去。”
“哈，似乎说得太多了。”
宋珍妮低头摇摇头，用手将垂下的头发往耳后捋了捋：“好久没和人说这么多话了，你这副模样，还真和魏源一样。”
我哭笑不得。
她又说道：“无己并不是如设想那么好，所以我告诉你原委，希望好自为之。我没有东方朔的抱负和大义，我始终只是一个外乡人，自己的家乡都毁了，我对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感情。”
“那么，再见。”
说罢，她径直朝着魏王陵走去。
我心里产生一种强烈预感，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宋老板。
最后我鼓起勇气大喊：“这里不安全，你应该选择另一个地方躲避……”
前面的长发女人回头，冲我噗嗤一笑：“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学小龙女，进入魏王陵避世吧？”
我哈了一声：“不是吗？”
“不，我住在魏王陵旁边的小区啊。”
宋珍妮指了指旁边一个老小区，都是六七层的小高层，破旧但灯火熠熠，充满人情味。
她朝我挥手，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入小区。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宋珍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