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阴阳见我表情不对劲，也不奇怪，用一种十分平静调子重复着那一句话：“陆采薇是陆采薇，我不是她，我是陆阴阳。”
“不是，我没听懂。”我直抒胸臆。
“陆采薇已经死了，你手里的两份报告上写得很明白，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人是很脆弱的生物，越是复杂的生物本身越是孱弱，人的生命力甚至不如蚯蚓……”陆阴阳转过脸去，透过窗户看向植物园的夜晚，外面一片暗绿色吸纳了白日让人焦躁难忍的热度，此时夜风从外面吹进来，倒有几分清凉。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这是常识。
所以我关于陆阴阳是死而复生的不死人猜测是错误的。
整个事情要从陆采薇和高老师之间的恋情说起。
至于陆采薇是如何和诗人认识，又是如何迷恋上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男子的，已经无人知晓，毕竟唯二的两个当事人陆采薇、陆循都已经去世。可惜陆采薇并非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如果她是一个山里不谙世事的淳朴村姑，亦或是一个城市里对爱情充满向往的年轻姑娘，或许和高老师的感情只是人生一段每个人都会有的小小错误。
可她是南天师陆修静道统嫡传，是陆家下一代传人，继承“天官”的捉虫人，手持寻虫指与妖魔鬼怪为伍共度余生的异人。
说起来也不难理解，原本就是最容易动感情的年轻女子，多年压抑自己，居住在深山老林里学习道法和各种家传学识，这种压抑并不会真正抹掉人性，而仅仅是将这个弹簧压制极致，只需要一个契机就会引来反弹。那个契机恰好就是看似和山里其他男人截然不同的诗人，白白净净，文雅随和的高老师让陆采薇终于动了心。
悲剧也出现在这里。
陆采薇知道自己不应该，她却又没有办法压制已经产生的感情，她不断偷偷和高老师见面约会，而这条路没有未来，前方只有漆黑一片的死地。这种扭曲纠缠的情绪不断影响着陆采薇的日常，让陆循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继而发现了女儿和高老师之间的关系。
“其实他当时十分平静。”陆阴阳微微仰头，望向夜幕中的淡白月亮：“陆循打听清楚后和陆采薇谈了话，说，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和他结婚，趁早生下一个孩子，这样陆家就可以选择下一位传人。这传人将在陆南山，也就是陆采薇的哥哥，以及陆采薇的孩子中诞生。前提是，对方一定要答应结婚。”
陆采薇听了之后十分高兴，原以为古板的父亲会勃然大怒而禁止自己与高老师来往，她立刻去找到了爱人，告诉了他父亲的想法。结果一听到结婚二字，诗人顿时慌了，说现在还是太早，时机不到，我们都太年轻之类的话，陆采薇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一切仿佛都被父亲早早猜中，陆循最后那句话已经断定诗人必定不会想要结婚，甚至诗人从未想过和陆采薇长久相处的事，不过是他在穷乡僻壤里缓解男性寂寞的一个伴侣。
这件事对陆采薇造成了巨大打击，她浑浑噩噩在山上走着，失足坠落山崖，被陆循发现送往医院时人已经死了，哪怕陆家也没有将死人复生的本事，加上陆采薇是大脑受到重创根本没有任何复原的机会。
而后陆循将爱女尸体带回怒江，准备掩埋。
“这时候恰好发生了一件奇事。”
陆阴阳幽幽道：“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年轻女人，从陆家老宅那个本来布满毒物和瘴气的后山谷底爬了上来，陆循带着尸体回去时，恰好看到她坐在地上，抱着一个野桃子在啃。陆循当时就认定，这一定是陆采薇魂兮归来，他问这个流浪女，流浪女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饿。”
我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只是这时候不好打岔。
“然后陆循就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陆阴阳仿佛轻轻叹息了一下：“他将陆采薇体内的天官移植到了流浪女的脑子里，而且大胆采用了一种复杂手段，强行用一种棺木法器将她们俩人关在一起，接着陆循去找了同属一脉的孙寄瑶……”
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当时那个懵懵懂懂的流浪女子就是陆阴阳，她被陆循看做了爱女的替代品，陆循甚至恨不得将她们杂糅成一个人。抵达缙云山，孙寄瑶以孙家的“拘役咒”之一的血蝠咒，将陆采薇的灵怪强行固定在陆阴阳体内，让其不能逸散渡往阴间。孙倪说过，血蝠咒是一种封禁灵怪的道法，让其无法逃脱，这是强行让陆采薇和陆阴阳融合成一个人。
“其实是失败的。”陆阴阳看向我：“陆循也明白，灵怪正面相遇只有你死我活，不可能产生理想状态的融合一体。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指了指自己左眼，那里已经变成猫眼一样的碧绿色，透出一股森幽鬼气：“真正让我和陆采薇产生联系的是这里头的天官，不知怎么回事，天官似乎携带了一部分陆采薇的记忆，经常会以片段出现，以至于让我不知道到底哪些属于自己，哪些是她的。”
陆采薇是陆采薇，取自于《诗经?草虫》：陟彼南山，言采其薇；陆阴阳是陆阴阳，名字缘由是她原本就是生死之间活过来的人，不论是哪个流浪女子从近乎不可能生还的谷底徒手爬上来，还是陆采薇通过天官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延续自己的使命，都可以称得上生死，其取自于《楚辞·九歌·大司命》：“乘清气兮御阴阳。”王逸 注：“阴主杀，阳主生。言司命常乘天清明之气，御持万民死生之命也。”
故而陆阴阳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陆采薇，她称呼陆循也是直呼其名，陆阴阳的确继承了陆家道统，但她却并未对陆循有任何好感或者私人性质的感激。相反，陆循扼杀了她的过去，让她只能以陆阴阳的身份行走人世间，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是一个人生黑手。
“但是没有陆循，当时我未必能活下来。”陆阴阳并不气恼：“一饮一啄，也就像是阴阳之道，恰好符合我的名字。”
她从大皮箱上下来：“这部分资料我告诉你更详细，陆循没有隐瞒，他也不可能瞒住我，那时候我的确失去了以前的记忆，不知道在山里游荡流浪了多久，但人依旧是清醒的，智力正常。刘邦的这部分资料对我没什么用，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在成为陆阴阳之前，我是谁，我在哪，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会在深山里，是遇到了劫匪还是逃难……陆循曾用我的指纹去查过，没有任何记录。”
陆阴阳将素描笔记本塞进皮箱的侧边拉链包里：“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想知道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就像是你和薛祥文、姚春雪姚沁园的事一样，过去遭遇的未必一定都是好事。活在当下，不论怎样，我已经是陆阴阳。”
以前手段少，信息不畅通，想要找到二十年前到底在陆阴阳身上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可能。
就像是一道美味的小龙虾摆在你面前，你大概不会想要知道它们到底活在怎样的泥泞里挣扎，它们又是怎么试图活下去，又是怎么被人抓住塞进锅里。
过去的终将离人们而去。
我们毕竟只能活在当下。
【卷10】天工鬼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