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们十分艰难地将陆阴阳从鼇鱼胃里救出来，而后又从血湖胆囊中把自断一臂的郑守礼给从生死线抢回来，以为能够返回到鼇鱼体外，结果入口已经封住，取而代之是一条黑黝黝的通道。
谁也不曾想过，这一条通道居然直接走向了另一个开头，这是一个没有出口的世界，这条大蛇一样的鼇鱼如同古代神话里的衔尾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将死亡和新生变成了一体。
罗子敷情绪不对劲，喃喃道：“完蛋了，咱们出不去了。我就说，不该听师傅的，没朱英草就用其他药物代替，我就不该听他的……”
我是发现了，罗子敷这人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面临险境的经验相当不足，很容易就受到打击，而且一受打击就开始甩锅给她师傅刘公舆。纵然我对竹山教没什么好感，还是为这位被娇惯徒弟频频埋怨的老管事很是同情。
“未必。”陆阴阳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她说：“你们看，这里并没有崩溃，说明目前九黎君梦境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
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这时候我双目失明，无法观察到周围环境，信息量不足影响着判断。
为让罗子敷不那么焦虑，我也轻轻捏了她手背一下：“你不要急，其实我已经知道怎么出去了。”
“就你一个瞎子能做什么！”罗子敷很是低落：“算了吧马烨，眼下你都一残疾人了还逞什么能啊。”
我恨不得大骂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不过实际上我只能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就像陆阴阳说的那样，原本我以为九黎君应该要梦醒了，那么我们一直往前或许能找到尽头。眼下形成了一个封闭环状，有两个可能。”
一是鳌鱼本身就有首尾缠绕的习惯，按照生物活动规律，这时候应该是它保持相对静止的时刻，多半是休息。
二是九黎君让鳌鱼体内扭曲了首尾，构成了一个走不出的迷宫。这在梦境中也很常见，不少人做梦时常常有一条跑不到尽头的长道，不停飞跃在屋顶，身后怪兽追逐的场景。
不论是哪一个可能，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找到九黎君。
我们三人都不愿意再次面对这鬼神般的无头九黎君，与他真正交手你才会体验到什么叫做绝望，你倾其所有术法齐出，对方轻描淡写摘星夺月，他甚至对付陆阴阳和罗子敷的青帝咒都没有使用那一柄大弓。
不久前，九黎君与大敌北极四圣之首的天蓬君还有一场短暂劲烈交锋，打得梦境震荡差点破碎，双方算是不分胜负。
“走吧。”我看不见她们的表情，但反而更加平和起来：“要出去，就绕不开九黎君。按照鳌鱼体内器官划分的话，他应该就是这一条大鱼的心脏了。”
这回罗子敷没有再否定我，她依旧拉着我，我们一步步往前走。
为了放松下气氛，我故意用手指挠了挠她手心：“你的手倒不像是长期干活的，皮肤这么好。”
罗子敷似乎对被夸奖的看中更胜于被揩油，语气不快：“你以为炼丹就是灰头土脸弄个炉子，然后生火烧吗？你们这些门外汉说起话真是笑死人，炼丹可是相当精密的技术，需要相对封闭的环境，控制空气，减少不稳定因素，给你讲，要不是外丹中‘太清青帝参同契’还在温养期，我带着过来，直接劾召青帝，那什么九黎君也不是对手。”
她谈及自身丹道十分自负，又带着几分懊恼：“如果我把五帝参同契外丹都练成，五方天帝齐出，什么妖魔鬼怪都飞灰湮灭。”
“这么厉害？”我小小吹捧了一句，在她高兴劲头上说：“那也给我炼一枚怎么样？”
“不行。”罗子敷认真说：“外丹必须配合内丹才能生效，而且内外两鼎互相印证才会契成，以前炼丹的制药一门已经被现代医学取代，我也没怎么学。说到底，内外丹依旧是应对妖魔鬼怪的，不过我们炼丹一脉能够与阴间鬼怪直接交流。”
我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炼丹士能够和阴间交流？”
“当然，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炼丹士比其他符箓炼器要少那么多？”罗子敷哼了一声：“一方面是对于个体有很高的要求，需要清心寡欲才能坚持枯燥的修行，足够仔细专注才有办法与阴间鬼怪建立联系，炼丹士和三皇派一直都很重叠。再者是炼丹其实是相当危险的，这种危险和实验室易燃易爆不同……”
说起来炼丹士是我国最早的一批物理学家、化学家以及药剂学家，火药就是从炼丹房里被发现的，水银的利用也是通过炼丹士推广给帝王百姓家。不过由于中国文化是散状脉络而非西方式的有序线性结构，领域铺得很开，导致专精人数极少，加之巫术与鬼神崇拜的影响，其实用性往往隐藏在神秘学之下，不足为外人道。
炼丹一脉通过漫长时间的发展，到现代社会已经筛除了大多糟粕，更加专注于其本质核心的炼制内外丹。
罗子敷作为这个时代最后的炼丹士之一，机缘巧合之下和这一脉十分契合，在其师傅刘公舆的指点下突破了上百年无人炼制成功的“太清青帝参同契”，引来五方天帝之一的阳神青帝。
结果自然是让所有知情者大喜过望，但过程却并非如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炼丹士面临的危险比捉虫人、符箓炼器传承人大得多。因为一旦开始炼制内外丹，一切情况都唯有炼丹士自己知晓，引来凶戾鬼神几乎是死路一条，若是无法与前来观摩的鬼怪沟通，自己就将成为祭品。
光是这一门槛就带来了大量伤亡，无数人卡在这一步，死在这一步。久而久之，真正兢兢业业炼丹的炼丹士越来越少，反而是藉此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大盛其风。不得不令人扼腕。
罗子敷倒是不觉得危险，她说道：“太清参同契这个名字你应该就能明白一点，契就是契约，最好和某个阳神或者天兵达成契，此后炼丹士的内外丹就成了对方能够出入人间的通道，作为回报，它们提供各种程度的庇护和助力。”
说起专业她简直滔滔不绝：“你可能不知道，三洞法师陆修静的阳神可是和我青帝同属一脉五方天帝之一的赤帝，据说三洞法是少有达成天人合一者，与赤帝融为一体，言出法随，更难得的是他依旧自制能力极强，记载里只与人交手过一次。”
哪怕现状堪忧，我还是被她勾起兴趣：“陆天师和谁交手？”
“北魏天师道寇谦之。”
这个名字我再熟悉不过。
陆修静的生前轶事陆阴阳没怎么说，我却暗地去各种文献电子史料馆翻阅过不少记录。在那个时代道教并未完全统一，门户流派之分十分严重，后来逐渐和当时时局一样变成了南北分治。
北方北魏天师道在天师寇谦之传法《录图真经》，进行去伪存真的道教改革，并且得到北魏太武帝大力支持下开新天师道，炼金丹，修科仪，大有一统道门的气势。
南方，比寇谦之要年轻许多的陆修静则是更注重于内修，整理典籍，修纂经书，在弟子门人协力下终于完成《三洞经书》。此后名气越发响亮，乃至于宋帝也邀其入京传道。
南北天师道之争更像是两种道门理念的碰撞，寇谦之是毫无疑问的激进入世派，讲究自上而下的改革，先获取帝王支持成国师，而后借助儒道治国落实道门新法。不过他的下场并不怎么美好，由于过度渗入朝堂，寇谦之门下大多纵情于声色犬马，乃至于寇谦之本人也沉溺权术，最后甚至想要建造一座能够勾连鬼神的“静轮天宫”。
寇谦之死后静轮天宫也被太武帝拆除，更惨的是，太武帝十个月后也被侍卫杀死，可以说这一对君臣都死在了改革路上。
大陆的另一端，陆修静更像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隐居学者，而非是执掌南天师道的魁首。与寇谦之截然不同，陆修静理念是形而上的凝聚道门，他耗时大半生终成巨典《三洞经书》，后人更是在这个基础上分出三皇派、灵宝派、上清派三大流派，大名鼎鼎的茅山道派更是陆修静门下孙游岳和孙游岳徒弟陶弘景变相创立。
比起当时权势，陆修静无法与能够掌控国力的寇谦之相比，他更近乎出世的态度，专注于道门道统延续和查缺补漏，大敞法门，深弘典密，给后来道门人士扫清糟粕，指明了前路如何选择，可以说是开宗立派的人物。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南一北两位截然不同的道教执手牛耳竟然交过手，内心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俗话说王不见王，但凡相遇必有一死。
罗子敷也不卖关子，说道：“当时似乎发现了什么宝物，南北天师道都想要，十分重要，最后闹到两个天师也终于出手。”
我心里一动：“是什么东西，惹得两个天师都不顾身份动手了？”
“为了争三皇碑。”
陆阴阳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