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连城又恢复了阴雨蒙蒙的样子，充足的水分伴随着一股潮湿润腻的触感，我看到外面地上不少蛤蟆跳来跳去，还有蜗牛在杂草上蠕动，雨中弥漫着一股海风腥气，这是连城的味道。
宁泗市下雨时只会有一股干燥的气息，腥味很淡，不像这里这么浓郁，我撑着伞行走在乡间，却仿佛是一个撑船人，正驾驶着一艘小船摇曳在海面上。
抵达崇福堂门槛处是八点十五分，大门紧闭，两旁刻下的门联格外醒目。
犹向廷前询马鹿
安知垄上起鸿鹄
不知陈徵奕是否还要继续玩那一手指鹿为马，他到底有没有猜到，这次的事已经不可能再偃旗息鼓。
开门的是陈徵鸿，他微微一愣，立刻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快进来，今天有新鲜的秋葵和一头才宰了的黑毛猪，你们一定要尝尝。”
与弟弟不同，陈徵鸿这人不是那种花花肠子的男人，他言语恳切，加上妻子受了我们的大恩，对我们好感度还是极高的。
进去后我们将伞放在门口，陈徵奕正在院子里屋檐下练拳，我原本以为会是古典的那种，比如说弄个木头人打咏春拳，又或者是玩一手太极，多帅。可陈徵奕却是手绑拳套，对着一个沙袋在左右勾拳，身上只有一件贴身黑背心，露出魁梧的上身肌肉，倒三角的上身看起来十分健硕。
他一声不吭专注打拳，不时用膝盖撞击，嘴里发出嘶嘶的呼气声。
陈徵鸿道：“我弟弟从小就喜欢综合格斗，也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你们坐，我去泡茶。”
堂屋里有一个小小的煤炉，陈徵鸿就将铜水壶放在上面烧着茶，沥茶，煮茶，十分纯属小心。他在茶里放了橘子皮碎片和薄荷，喝起来味道清新，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么讲究的茶。
“燕黎好点了吗？”刘邦放下茶杯，大咧咧问。
“好多了。”陈徵鸿用烧火钳拨弄了一下火炉，脸上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最近都没有犯病，而且她眼睛越来越灵光，不像以前死气沉沉的。陆小姐，多亏了你们。”
陆阴阳哦了一声：“不要着急，慢慢一点点恢复最好。”
“好的好的。”
外面传来陈徵奕的声音：“几位上门，有失远迎。”
他此时在外头套了一件棉衬衣，由于肌肉活动开来，整个人显得精神不错，脸上也极有光泽。
“大哥，你还是去陪陪大嫂，客人我来招待就行。”
陈徵鸿点点头，会意离开。
于是堂屋里就剩下我们几人。
陈徵奕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饮了一口：“抱歉了，要让你们白跑一趟。”
“陈当家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刘邦一点不意外：“你还不知道我们这次过来是做什么的，不要急着拒绝。”
这位崇福堂年富力强的当家叹了口气，呼出一口热气：“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只是这事我的确帮不上忙，请回吧。”
“陈当家，明人不说暗话，司里已经备案后授权，三堂半的历史遗留问题必须解决，这事不容置疑的，希望你不要怀疑我们的决心。”
刘邦淡淡道：“只是看怎么解决而已，你知道，一向应对任何问题，都会划分成分，那些是主要矛盾，哪些是次要矛盾，什么样的人可以争取，什么样的人绝不姑息。陈当家，崇福堂和广福堂不一样，崇福堂的产业早就转移，崇福堂这个名字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效用，真正凝聚人心的是血缘和利益，而不是这一面牌匾。”
他喝了一口茶，摇晃着手里茶碗内的红亮茶水：“我查过，改革开放后真正在连城这一带做主的，已经是广福堂，无论是那个吴主任，还是本地各种关系经营都是他们在做，而陈家只是尽量保存这一个祖宅而已。广福堂固然发展不错，不过对我司来说也不过是一封授权书而已，这是法治时代，已经没有所谓乡绅和地方豪强的生存空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规矩已经变了。”
刘邦一晒：“前几天你以为我是被龙岩市镇住了么？不过是想要看看张家背后还有哪些支持者。最简单的一件事，以你的消息源应该发现，那个吴主任已经被外调出勤。原因是什么，你还不明白么？”
陈徵奕目光一凝。
刘邦冷笑一声：“我说过，这事不是你们能做主的，谁敢在里头乱伸手，就砍了谁的爪子。不知吴主任，广福堂在省委宣传部和公安部的关系也被国安局同行警告过了，我倒要看看，第六司执行任务，倒要看看还有多少拦路虎，混江龙。”
这话让陈徵奕嘴唇动了动，眼神一阵波动。
刘邦趁热打铁：“陈当家，每个人都是有角色的，有的角色失去了就没有了，而每一种角色只有固定的名额，以前陈家正是因为无法在本土竞争过广福堂，所以转而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广福堂先挫败元真堂，后压制崇福堂，要不是担心你们鱼死网破，三堂半早就只剩下一言堂了。”
“给你一个数据，广福堂要员十五人，商人六名，高级知识分子两人，官员五人，还有两个海外移民，这些人的确都有不错的能量。但是有一点陈当家你大概是高估了。那就是他们的凝聚力，这些人曾经都得到了张家助力，但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可以共患难，难以共富贵。”
刘邦笑容中透出一股邪恶：“试想一下，如果广福堂真的到了要彻底清算的时候，那些人会不会伸手援助呢？一个断了腿没几年好活的张有德，一个做事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张黎元，真正广福堂被认可的张一卓早早死了，是你，你是远远围观呢，还是过来陷入泥潭？”
这一番话彻底打动了陈徵奕，他眉毛处肌肉不断微动，最后他抬起头看向刘邦，眯起眼睛：“决心一定要动广福堂？”
“如假包换。”
“那我陈家愿意配合第六司行动。”
刘邦总算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就对了。陈当家，树挪死人挪活，广福堂大树一倒，就剩下几个猢狲而已，根本不足为惧。”
“几位请稍等。”
不一会儿陈徵奕从屋内端出一个布满灰尘的铁盒：“刘科长，你想要的一切都在这里头了，你们千万小心，广福堂手段很多，防不胜防。”
“多谢！”
出来上了车，我这才送了口气：“你早点说嘛老刘，只要你们司长下决心要搞这三堂半，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打个招呼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刘邦面无表情。
“我靠，不会是……”
刘邦嘿嘿一笑：“哪有什么后援，我这是狐假虎威，不是说了吗，司里最近忙着和研究所争夺经费，哪有功夫来处理这些地头蛇。”
车子猛地打滑，差点侧翻。
几人匆匆下了车，刘邦检查了一下车轮，眯起眼睛：“可以啊，都已经开始做小动作了，扎我车胎，不入流的小手段都用了出来。”
周游则是耸耸肩：“那该提前恭喜你了。”
“同喜同喜。”刘邦和周游俩人嘻嘻哈哈互相捧哏，仿佛这是一件很好的兆头。
我想了想。
的确，这侧面证明暗中人已经顾不得手段有些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