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有些厚重的木栓，打开门，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道士。
他身着一件古典右衽道褂，领子分成三层，越往外越短越窄，头戴一顶黑色小平帽子，白裤，脚踏布鞋，小腿用一种麻绳系紧，看起来十分干练。老道士矮小敦实，皮肤偏黑，胡须发白，还戴了一副黑框眼镜，背上背了一个水洗发白的牛仔双肩包，看起来和他一身装束和这个年纪的老人格格不入。
“刘先生在不在？”他率先用带着本地方言味道的普通话问。
我回答说：“他暂时不在，您进去休息一会儿，他应该就会来了，要么给他打个电话？”
我也留了个心眼儿，自然而然问道：“老爷子你是？”
“我道号云心。”
原来这就是云心道长，三堂半之一元真堂的仅存硕果。
此时我不免心里嘀咕，这老道士看起来穿得像是一回事，说话怎么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道士不应该是“贫道”“贫僧”这么自谦吗？这人说话和我们这些世俗人似乎没什么两样。
反倒是旁边陆阴阳认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引来了老道士的注目。
“两位是刘先生的……”
老道士眼睛一转，也开始礼尚往来。
“朋友，朋友。”我赶紧用手偷偷拉了拉直直看着人的陆阴阳，让她稍微回过神来。
“原来如此。”云心道长嘿然：“既然都是朋友，我今天烙了饼，趁热，你们也尝一尝。”
他对这城隍庙内十分熟稔，直接进入戏台下的主楼，这里是最宽敞的位置，两排座椅，前面还有一张八仙桌，上头有一部固定电话，一个打印机，一个传真机。
云心道长脱下双肩包，从里头小心翼翼取出内里一个布兜，摊开一看，是一叠烤得喷香的葱油烙饼。
“原本我是顺路过来给刘先生带一点，两位是客，也尝一尝，今年的新面粉，新油。”
我瞥了一眼陆阴阳，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看我先吃。才咬了一口，酥软热糯的口感顿时让中午那盒饭的粗劣酱汁显得像是地沟油——虽然很可能的确也是地沟油。
食物香料使用越少，越是能够品出它原本的味道。经常做饭，我很明白这一点，真正的好厨师是要会最大限度激发出食材本身鲜香，平庸厨子却喜欢下猛料，反正做出来都是一股子佐料味儿。
看着我狼吞虎咽的云心道长说：“慢点吃，喝点水。”
陆阴阳对面粉没什么兴趣，只是坐在旁边静静观察。
一不小心吃了人家东西，我就有些尴尬，俗话说吃人手短，眼下人情关我就陷入了劣势里。
“两位一看就是城市里的年轻人，辛苦来到这么个小地方，不知有何贵干呐？”
我一愣。
这老牛鼻子可真是一套一套的，明明是他过来找刘邦，却变成了反客为主，审问起我们的来历。
我这人最讨厌被人使用手段，尤其对方又不是孙倪那么好看的姑娘，当即也直接以毒攻毒：“云心道长，实不相瞒，我们过来就是调查连城尸体失踪的情况。”
一番话的确让云心道长脸色一滞，他多半也没想到我这么实诚，才试了一试就全盘托出。
按部就班布局之类我不擅长，不过作为外乡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们本地人摸不着头脑和路子，甭那么多试探，一来直接下狠料。这也是一个平庸厨子的法子，管他什么肉，辣椒胡椒各种酱汁呛下去，迅速起锅就能吃。
“各地尸体都同一段时间被盗走，运输目标却是连城，而在连城外却又全部没了音讯，不知道云心道长你怎么看？”
我仔细观察着老道士的脸上细微变化，毕竟是老江湖，除去第一次那时候打了他一个出其不意，眼前他已经恢复平静。
“那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云心道长突然一笑：“倒是这位姑娘，很有些特别。”
陆阴阳也终于开口：“芙蓉玄冠，道德三宝，的确是正一道道统，看来保持得不错。”
这话让云心道长收起笑容：“敢问姑娘是？”
“她叫陆阴阳，陆家人。”我简单说了一句。
陆家人三个字却没有让云心道长再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点头：“看来的确是这事闹太大了……哎，也不知道是谁在捣鬼。”
这时候外面响起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刘邦匆匆回来，见到云心道长顿时大喜：“云心道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请来的两个朋友，马烨，高材生，陆小姐，陆家嫡传。”
云心道长和我们又客套了两句。
此时云心道长似乎想起了什么，和刘邦前往城隍庙内另一处地方，留下我和陆阴阳。我索性好人做到底，直接把布上面的手工烙饼全部吃了，别说，这老道士做饼正是一把好手。
我想到之前陆阴阳那两句：“芙蓉玄冠和道德三宝是什么？”
陆阴阳拧开自带水壶，喝了一点清水，嘴唇动了动：“正一道常着芙蓉玄冠，也就是他头上那一顶黑色帽子，道德三宝指的是他领口三道，不同长款色的三条衣领表示皈依三清师祖，又叫道德三宝。道士以往对衣着冠履都是有严格要求的，一个火居道士能够保持至今很不容易。”
我倒是注意到了云心老道小腿的绑腿，这东西解放军最早学自僧侣，绑腿能够缓解一定程度的酸麻感，原理就是挤压静脉血，促使血液回流。看得出云心老道不是那种死坐着悟道的人。
也不知道刘邦和云心老道说了些什么，他们俩人特意避开了我和陆阴阳，我也不想去沾染麻烦。光是想到这个城隍庙里前不久就死过人就已经有些阴郁了，连城这地方着实有些邪门。
先是梁家张怡的死人复生，行尸走肉一样硬是活了这么多年，然后又是梁左本人被人偷走尸体做尸蠹实验，这仅仅是众多尸体失窃之后的一起。可想而知，身后那个主使者野心不小。
最后云心老道心满意足离开，刘邦则是大口大口喝着矿泉水，他这才稍微放松了下来。
“云心道长作为元真堂最后传人，基本不怎么管世事，专心研究道学经典和校注，让我给他打印了一些我能弄来的珍贵资料，他找我基本上是这个目的。”
不知不觉外面天黑下来。
眼瞅着时间已经到了七点，刘邦拉开大堂的电灯——也的确是电灯，两根插在插座上的简易照明灯总算将室内撑亮，我闻到一股潮湿的腥气，下雨了。
“其实我已经得到了一具尸体，不过脑袋没了，看不出究竟，原本是想要陆小姐帮忙看一看有没有蛛丝马迹……这事多半和广福堂张家有关。”
刘邦有些懊恼：“结果今天张家对我透露了一个新消息，他们也有人死了，张一卓脑袋里头爆炸开来。”
我听得愕然：“爆炸？是我理解的那个爆炸吗？炸弹？”
“血管爆裂，大脑坏死，瞬间脑死亡，外面看起来好好的，脑内已经是一片浆糊。”刘邦叹了口气，搓着手，似乎觉得极其棘手：“这在以前被称作‘花头台’，又叫做花咒。”
外面惊雷乍响。
室内归于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