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帝城
五日的路程，这对于身经百战的徐崇州来说全然不算什么，但北方的寒冷却成为了他最大的敌人。为了抵御严寒，他甚至裹上了两层狐皮，京师街边冻死的乞丐让他意识到，即使是在北方，这般的寒冷也是十分少见的。
鹅毛大雪将赤帝城雕琢成了一块硕大无朋的美玉，只有些许探出头的屋檐斗兽才让人知晓了宫殿本来的颜色。徐崇州紧跟着领路太监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艰难迈步，雪花将他黑色的狐皮披风染成了素白，透过满是冰晶的睫毛，他看到了一群群太监宫女正累死累活地清理路上的积雪，灿白的雪地露出了石板的青色，但很快就被覆盖上一层雪白，跑来跑去的太监宫女们不停到摔倒爬起，摔倒爬起，直到被督管用鞭子从地上抽起来，便继续抱着硕大的扫帚跌进雪堆里。
白色的世界里隐约显现出三清殿的轮廓，徐崇州蓦然停住脚步，他抖落披风上的积雪，冲着宫殿的方向缓缓下跪，道路两旁执勤的侍卫略带吃惊地望着这个古板的人，即使领路的太监苦苦劝说，这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依旧叩了三个头。当他站起身来时，满面的冰雪几乎完全冻在了一起，但他也仅仅是用手抹去那些冰屑，走到殿外，又是一跪三叩。等徐崇州再次站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与那些侍卫一般，成了彻彻底底的雪人。
进入殿内，徐崇州对着金色的龙椅恭敬地完成了最后的一跪三叩，他叩地是如此的规整，以至于满身的冰雪都裂成了碎块，在殿中铜炉的烘烤下很快就化成了水，沿着衣角滴落在红色的地板上。侍候的内官连忙走过来为他除去被雪水浸透的披风，但这徐崇州依旧不肯起身，直到殿中深处的纬帐中传出了一个浑厚的声音：
“青哥不必拘礼。”
龙椅空空如也。
“谢主隆恩！”徐崇州缓缓起身，任由内官卫他除去厚重的外套。
“赐座。”
龙椅空空如也。
“谢陛下。”徐崇州对着龙椅深鞠一躬，雪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在地板上，几个级别较低的内官连忙扑过来将地板擦干。
尽管那龙椅上依旧空空如也。
“南方有这般大雪吗？”
声音仿佛离他很远，又仿佛离他很近。
“臣在南方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徐崇州据实禀报。
“飞絮依青鹏，故人入梦中。”
不知何时，一身道袍的明从炣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徐崇州连忙行礼，却被这位皇上一把拉住了胳膊：“青哥，莫要这些俗礼。”说罢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到铜炉面前用钩子拨弄着炭火：“朕看过奏报，吴越海寇已除，青哥你当是首功。”“陛下鸿福……”明从炣笑着听完了他的恭维，但语调却丝毫不显轻松：“这些话糊弄外人也就罢了，咱们兄弟之间不讲这些。”明从炣扔下火钳，走到龙椅旁扭头望向徐崇州：“翁仲一年三上辞呈，莫不是还在生寡人的气？”“臣不敢！”徐崇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自知愚钝憨倔，又旧疾在身，实在是难堪驱使，故而请辞让贤，万不敢有丝毫怨言。”明从炣盯着他，半晌脸上挤出笑容，冲着下人挥挥手，一个小太监连忙将徐崇州搀扶起来。“朕知道，可眼下的局势，容不得你我懈怠……”他的表情越发凝重。“去年镔瀚三次入寇甘陇，半年前南梧攫取红棉，数月前，渤海又陷平州，十万将士捐躯……”“碧城好男儿……”徐崇州声音中带着一丝悲凉。宫殿内陷入了短暂而尴尬的沉默。明从炣的脸上泛着冰冷的白色：“眼下朝廷内外飘摇，幽州的防务，就交给翁仲你了……”
“臣！愿为国，肝脑涂地！”徐崇州叩下一个响亮的头，殿中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雕兽木炭的爆裂声提醒着他们，时间依旧在流逝。
一丝笑容从明从炣的阴冷的脸上绽放开来：“青哥，不必拘礼，赐座。”两个小太监连忙将徐崇州扶上椅子。“青哥，笑珊近来可好？”铜炉的火焰突然蹿起，金黄色的火光融化了他脸上的冰冷。“长公主一切安好，微臣来时，长公主还托臣为陛下献上墨珠三十颗来调理身体。”明从炣僵硬的身体仿佛瞬间就活络了起来，他的眼中渐渐浮上了一丝温情：“朕这个妹妹，还是疼哥哥的。”徐崇州感到铜炉的火焰慢慢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他略大胆地稍稍直视着明从炣，刚想开口，却被打断道：“昱儿十六了吧。”“陛下圣明。”明从炣笑着摆摆手：“圣明什么，我家婕儿也已经十四了，青哥，我这是在盼着嫁女儿呢。”徐崇州突然间局促起来，他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在膝盖上反复摩擦着，明从炣却依旧自言自语：“这丫头，竟然想在宫中骑马，还险些冲撞了朕了銮驾，不曾有一日让我省心，现在朕只盼着他俩赶紧成婚，但愿昱儿能治住这个疯丫头……”明从炣察觉到了徐崇州的局促，便开口道：“曜景近来在干什么？”徐崇州刚要开口却又被明从炣打断道。“唉！按照仪典，年后朕就应该册封靖海侯府世子……朕不难为你，只是你自己要想好，这领来的孩子……到底不比自己的亲骨肉……”
“臣……臣谢陛下关怀……”徐崇州眼里突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但臣之家事乃是家事，而陛下的家事却是国事！”
“你想说什么？”明从炣的语气中突然透出一丝警觉，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语直憨倔的男人将要说什么了。
“臣于三个月前惊闻太子之薨，旬月间便速立鲁王，臣以为……”
“不要说了……”
头痛，剧烈的头痛。明从炣的眼里突然爆出一根根血丝，他瞪着面前这个丝毫不知畏惧的男人，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臣以为太子之死……”
“朕让你不要说了！”明从炣低吼着，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那些太监们吓得纷纷跪下，但徐崇州也依旧梗着脖子：“太子册立乃是国之大事，断不可如此草率……”
“草率？”明从炣震怒的脸上突然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靖海侯多虑，储君无论立谁，你的女儿，都会是太子妃。”徐崇州犹如五雷轰顶般怔在原地，然后跪在地上狠狠地叩了下去：“陛下恕罪！然臣并不是为一己之私利，太子之死离奇，册立鲁王仓促，臣是担心陛下身边暗藏宵小之辈行阴辣之术，动摇国本啊！陛下！明鉴！”
明从炣眯起眼睛，透过金色的火光，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战船上浴血搏杀的徐崇州，那个跃马刺昏侯的徐崇州。这个男人将他扶上了帝位，他的忠诚无须怀疑，当然，仅仅是现在。
他长叹一口气。
“青哥，你还是那么迂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