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来楚良人要生产的消息起，大长公主慕容乐便进了宁禧宫的佛堂，跪在佛前念经祈祷了一整天，期间竟连口水都没喝。
夜色沉沉，跪坐一天滴水未进的慕容乐面色发白，嘴唇干裂。
佛堂里虽然燃着灯，但依然十分昏暗，佛像、器物、人的阴影随着油灯火焰的摇摆轻轻颤动着，慕容乐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毓秀宫偏殿着了火，楚良人和女医们没逃出来，都烧成了焦炭。"太后的声音在门外的阴影中幽幽响起。
慕容乐敲着木鱼的手顿了顿，"那孩子呢？"
"皇长子身体康健。"太后声音微凉。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慕容乐长叹一声，继续敲起了木鱼。
"是啊，你佛真是慈悲。"阴影中的太后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转身离去。
没了太后的阻挡，室外的夜风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撩动着灯火和阴影们肆意舞动起来。
慕容乐稳稳地跪坐在乱舞中，岿然不动。
夜色将去未去，回廊边上空荡荡的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晃动，太后独自一人漫步在暗影重重的宫殿里，没有惊惧，没有恐慌，每一步都走得泰然自若毫不犹疑。
从知道林月娘做了宸妃那天起，她就让人撤走了宁禧宫所有灯笼里的火烛，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她的寝殿里入了夜也不再点灯。
她不怕黑夜，从前她双手未染鲜血，她没有夺人妻子，她心里没鬼为何要怕，害怕黑夜的从来都不是她。如今她的手也染了血，可她依然不怕黑夜，黑夜纵使再黑也有凉风蝉鸣漫天星河，与她常年被仇恨翻滚煎熬的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几家之间都是太祖时就积攒下来的交情，孩子们从小都一起长大。自情窦初开时，她眼里心里便装满了慕容恪，可慕容恪心里眼里却都是林月娘。好在林月娘和沈黎打娘胎里就有了婚约，随着年龄渐长他们二人更是情投意合，是满京都都称道的金童玉女。
她总想着，自己就跟在慕容恪身边耐心的等，总有一天他也能发现她的好。那时的她不嫉妒谁也不埋怨谁，痴痴傻傻地相信时间能带给她一切，相信心心念念，必有回响。
十八岁那年，高祖为慕容恪在京中贵女中挑选太子妃，她躲在闺房中不敢出门，忐忑不安地祈求满天神佛保佑。
林月娘与沈黎的婚事过了三礼，宣旨赐婚的礼官也来了梁家，当听到那句"许梁氏瑾怡为太子慕容恪正妃"时她喜极而泣，全然没有去想慕容恪在御书房外跪的那两天两夜是为了求娶谁，她以为她终于等到了，她以为这是她的福气。
哪只大婚那晚慕容恪喝得酩酊大醉，草草敷衍着与她行了房。从头到尾慕容恪的目光都没有在她脸上停留一下，他甚至连喜服都没有脱。她只当他生性冷淡，又或许是政务太忙无心于此。
总之，他们就这样冰冰凉凉相敬如宾过了两年。两年后她仍然没能有孕，母亲和宗室都着急起来，母亲几次三番提醒她当心太子登基后广纳妃嫔，若妃嫔们先于她有了身孕，她这个正宫地位难免尴尬。她却次次都天真地对母亲说，"放心，殿下不是那种喜好女色的人。"
然而慕容恪登基后的第一年便让一个下贱的宫婢生下来皇长子，这个孩子的出生犹如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在她脸上，将她天真的幻想打得粉碎。好在慕容祜嫌弃那宫婢卑贱，将那对母子扔在一边自生自灭，让她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做皇后必须受的一些小委屈。
没过多久，她也终于有了身孕，各种汤药不间断的养着，孩子却始终没保住。就在她缠绵病榻，在身与心的痛苦中苦苦挣扎时，宫人传来消息说慕容恪越过她这个皇后封了一女子为宸妃。
宸也，帝王之居也，他将这个字赐给了一个妃子为封号。而自己小产后这么久，哪怕是元宵节他也没踏进过宁禧宫半步。
这叫她如何能忍，一道道懿旨从宁禧宫传进凌波宫：皇后病弱，召宸妃每日前往宁禧宫侍疾。
然而，她没等到来侍疾的宸妃，却迎来了怒气冲冲的慕容恪。她至今仍记得，慕容恪怎样面目阴寒地站在她床边，对着她说："你若从此离凌波宫远远的，朕便允你安安稳稳做你的皇后。"
大婚多年，这是他对她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皇后，她嫁他从来不是为了做什么皇后。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慕容恪，随着身体一天天恢复，她心中的愤恨也越发浓烈，等到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不顾宫人的劝阻直直冲进了凌波宫。
她以为她会见到一个狐媚妖艳的祸水，或者一个灵秀娇憨的少女，怎么会想到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早已嫁为人妇的林月娘，原来这么多年，慕容恪心里眼里始终都只有一个林月娘。
她早已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反应，只记得林月娘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上挂满泪水，跪着哀求她，让她帮她逃走，让她回到她的夫君家人身边，她的夫君此刻一定急疯了。
凭什么。
帮她逃走，让她跟回去继续跟沈黎携手恩爱一生，然后自己在这深宫里承受慕容恪的滔天怒火？
不，她才不救。
她想到小产时太医的话，说她常年阴寒侵体宫胞受损，这次怀孕已是奇迹，以后再也不会有孕。为什么常年阴寒侵体，太医支吾不敢言。现在想来，能让她接触阴寒之物又没人敢言语的，不是慕容恪还能有谁。
她和他其实原本就是陌路，她不好过，又怎么会让抢走慕容恪心的人好过。
那就一起留在这深宫里相互折磨吧。
她拂袖而去，从此她就是个顶着九凤朝珠凤冠的精致人偶，礼服首饰规制再尊贵华丽又如何，她身为皇后的尊严早已在慕容恪脚下碾碎成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