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王大庆收拾齐了衣裳笔墨，连同干粮咸菜一并，铺在了包袱里头。
他穿着那身李青风给买的丝锦素白长袍，站在屋檐底下，深吸气一口，而后咚咚敲响了院里东厢房的房门。
直到听见里头传来一声让他滚蛋的怒斥，王大庆狠狠地咽了口吐沫，这才大声地喊道：“青风兄，我已将院子和厅堂暖阁都收拾妥当，暖阁的桌子上也扣着金丝芙蓉卷和干刀羊肉，我得去会试了，不过这两日应该抽不开身回来！”
王大庆说完之后等待了片刻，却是不见一丁点回音，他又呆呆的等了一会儿，也还是半点声响都没有。
没人答应。
没人答应，王大庆只能回屋收拾妥帖，之后出得门去，顺手带上街门。
抬头望去，街上的那头依稀可见有背着包袱，手里拿着文解，往礼部方向奔去的匆匆考子。
王大庆手里紧攥着文解，默念了几声如意顺遂，这才迈步往礼部走去。
当他路过马炀小院门口的时候，便听见吱呀的一声响，马炀一身素服的走了出来。他难得的未着冠饰，不修边幅，一张脸上也尽是疲倦萎靡之色。
他看见走过来的王大庆，怏怏的点了点头。王大庆也看见了他手上的文解，不禁有些困惑：“咦？马公子的进士科也是今日吗？”
马炀摇了摇头：“我不考进士了。”说着带上街门，与王大庆一齐走着。
官宦人家的子弟不进思考取功名，这倒是也少见，不过眼下马炀公子这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就算去考，也多半不成气候。
距照夜姑娘的事情，已然过了一月了。
自芙蓉坊一别之后的一个月里，王大庆再也没见过马炀。
而今再见，却已非当时纨绔风流光景。
可是却愁眉不展长颦。
王大庆依然清楚的记得当日发生的种种，以及最后马炀声嘶力竭的哭吼。
这个世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此的爱着他，即便马炀贵为公子，享卿贵繁荣，却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麻雀姑娘，再有两世还报的痴心。
王大庆记得马炀紧紧的攥住芙蓉坊长廊栅栏，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地道：“如果早上，在我家门前的时候，我能静下心来，听她多说几句话，是不是……就不会是眼下的这般光景了？”
如果当时她说话这时的这一番话，当时的你，必定会视她疯癫，如不是眼下她舍命救你的光景，你又怎能说的出现在的话？
但不过终究只是惘然，三生之远，隔世经年，若你二人当真还有来生，那么来日，也必定绝非现下的光景。
不过这马炀，看来短时间之内，也是难以自渡出来了，毕竟麻雀姑娘死的如斯悲烈，如此凄厉，又如是奋不顾身。
明经的会试不谈家国之论，不做古今之解，只需做括帖经和墨义。括帖经便是诗词古籍填白，而那墨义，就是默下整章或是段落。
本朝明经科相较之隋时，已然多了几门科目，但是本朝明经科的起步，却也比前朝更高一些。
至少王大庆便听说，上一次明经会试，他们县的一位举子考取之后，就从户部开始做起，年俸休沐之类的，都是颇为可观的。
这一次他若是考取，私心一点来说，他其实颇想着进礼部去，因为据说礼部掌管整个大唐的丧嫁礼仪，婚娶来往。
而礼部经手物品三千万，能见到整个大唐的奇珍异宝。如果进了礼部，可真算是长了许多见识了。
李青风从正在打扫院子的王大庆身后经过，问他：“你们的红榜是不是快贴出来了。”
王大庆笑着点点头：“明日辰时三刻，蘭桂坊的坊门前就会贴上一张。”
第二日辰时三刻，王大庆在那百多个密密麻麻的姓名之中的边边角角，终于找着了自己的名字。
王大庆苦学多年的夙愿，终于在这一朝达成，他直直的盯着那一方小小的笔墨，似乎看着的是自己全部的人生起落，飘忽辗转。
自这一刻开始，他便就要入仕途为差做官了，由此之后的三十四年的光景里，他一都注定要在庙堂朝廷各部之中辗转颠沛。或高升，或低贬，或荣华富贵一人独享，或背负冤屈孑然一身。
这是大多数举子进士的必经之路，这条来路崎岖艰险，或命葬于此，或享一方太平清静，亦或是在这浊潭污流之中踩千万民脂头颅登上繁华盛荣。
但是王大庆只求一方小案，一砚墨台，能伴他走过三四十载半个甲子的年岁，他便已然知足常乐。
不过你最低从什么官差来做，分到哪部，这也都是由朝廷说了算的。
朝廷的任职书会在半月之后发往过来，到时自由各部官员引你前去按部就职。
不过即便是你有了官差，却也不见得你能有房居住，朝廷不可能会分派房屋于你，所以王大庆只能依旧在这儿就宿。
但是李青风的杂活儿，若他就职之后，只怕也是干不了多少了。
所以王大庆十分忐忑的站在榻上坐着的李青风跟前，小声瑟缩的道：“半月之后我便将要就职报道去了，只能早晚回来才有空暇收拾杂活儿，不知青风兄可还愿意我继续在这儿留宿，便是加些银钱做租，也是好的。”
李青风正坐在榻上盘弄着手里两长高的白玉菩提雕像，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道：“别说废话，继续住就行，不过别忘了帮忙收拾收拾院子厅堂。”
王大庆再度感激不尽，有些想要还报却又不知如何还报的模样。李青风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去收拾院子吧，你这还有半个月呢。”
不过这半个月说快也是飞快，眼见着还有八九天，便是莺飞草长的三月，半月之期已到，洛阳城里的树木枝桠间，似乎都开始突起一星点的叶苞，连成树皮一样的颜色，但是春意便也只此而已，距那一夜春风也还得小半个月。
而王大庆就职的部门，三省六部通过一番查核以后，因他的字十分娟秀工整，笔墨留香，所以王大庆便被安排进了六部中只两个文部之一的，礼部去了。
没曾想过，这心愿念头，倒还真让王大庆给求了来。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部门啊。
PS:这一卷，我们来讲讲十里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