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
鲸酒馆来来往往的客人,唯一留下的,很可能就是记忆了。
玻璃罐中储存着许多人的记忆,他们留下这些记忆,然后重新上路。
而这些记忆,储存在一个个心形的红色石头之中。
鲸酒馆中现在唯一的店小二兼老板,无聊而漫长的时光里,经常会一个人把玩这些石头,看看那些与自己无关的记忆。
同自己无关的记忆,有时反而更容易感同身受。
就像望着自己没有走过的另一个人生,看着另一个同自己无关的人,如何渐行渐远。
梦中出现过的充满风雪的城市,虽是冷的,但也拥有温度。
不像这里,没有四季,没有温度,没有言语。
只有一些梦,和一些他人的记忆,一些酒,头顶虚幻的海底。
都是一些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脱离了所有虚幻的小牧,此刻坐在靠近窗边的酒桌旁,饮酒,发呆。
身前,放着大大的玻璃罐,里面的心形石头堆积着,各自沉睡。
他伸出手,随便捡起来一块,在浓烈的涩味中闭上了眼。
窗外大块大块云的剪影慢吞吞地腾挪着,在小牧半睡半醒的眼中渐渐斑斓成一团摇曳的模糊。
许多许多个下午于是就这样度过。
指肚触碰石头的那一刻,一幕幕场景涌进他的脑海之中。
这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等待】
漫长无止境的夜幕中,行进的步履中,漫不经心的擦肩而过中,许多事物的等待都是注定的相逢。
因为执着,所以等待有尽头。
天空下起了雨,起初是滴滴坠落,进而绵密,直至汹涌瓢泼,顺着瓦片哗啦啦地落入门前的盆皿之中,砰然有声。
叮叮当当——
屋檐下的风铃在风中摇摆,发出辽阔的声响。
屋檐下,女子的视线望向了远处的莽莽苍苍。
不时有雨丝溅落在她弱不禁风的身体上,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身后,侍女轻轻为她披了一件棉衣。
她仿佛浑然不觉,视线穿越林林总总的房屋,略过平野茫茫,通往极为遥远的地方。
最后,定格在一处雪山之上。
没有光,你便是……
喃喃之声戛然而止,视野忽然模糊了下去。
雨水密集地下落着,大地上起了一片氤氲的雾气,雪山的半山腰,蜿蜒中,隐约可见许许多多蝼蚁一样匍匐的身影。
风雨越发地汹涌起来。
叮叮当当。
【雪山】
雪山是此地最高的山,名为“圣山”。
山巅,距离天最近的地方,连云朵都缭绕在半山腰。
形单影只的身影望着半山腰蜿蜒而上的小径,望着不顾风雪天几步一拜前来朝拜的信民,洞悉一切的眼睛穿透云雾,望向碌碌世间,然后一声不为人知的叹息中,轻轻地闭上了眼。
嘴中喃喃,是梵语。
金殿之中的僧众们都猜测,他在颂念真言,纷纷双手合十,梵音响起。
朝拜的信民,纷纷抬头,憧憬地望向山顶,纷纷双手合十,叩拜圣主。
他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嘴角不动声色地掠过一丝笑。
“是悲悯的笑。”
“是禅意的笑。”
“是宽恕的笑。”
殿堂内传来纷纷的争论声。
白色的豆粒般大的雪扑落在脸上,身上。
“是苦涩的笑。”
有人曾这般回答,一语道破,如同一柄直刺要害的利刃。
他意外地朝那来人看去。
她不跪不摆,纯然的眼中有些让他动容的东西。
同情。
没错,是同情。
【快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僧侣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王总是神奇地消失不见。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山脚下的巴图村的大街小巷里,多了一个陌生的脸孔。
是一个男子,温文尔雅,细皮嫩肉,总是穿着一身灰色的素衣,饶是如此,依旧难掩风度翩翩。
同这村中粗鲁蛮横的野夫截然不同。
村中的妇女猜测,他是远道而来的异乡人,有人说,不对,他看上去更像是小和尚,该不会是某个庙里偷跑出来的吧,更离谱的,有人说,他是村里哪个富婆包养的小白脸。
他对这些流言浑不在意,在巴图村熙攘的清晨的集市中,负手走过,面带微笑地抬起脸,感受着太阳的光照。
——温暖、和煦。
叩开房门,她看到他,笑了。
他也笑了,他总是一看到她,就莫名地开心。
他听她说村里的传说,听她给他讲佛法以外的故事。
相比较于晦涩难明的佛法来,他更爱听她口中的家长里短,人间烟火。
她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隔着几里,都能闻到她做饭时的饭香。
她笑起来,像阳光一样。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她了,他想每时每刻都和她共度。
“等着我,我解决了那些事情,就去找你。”
她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光】
没有光,
你便是普照我的太阳。
来去时,
为了离别而升起。
没有生,
你便是我向往的死,
遗忘里,
每个照面都是夕阳。
没有阶梯,
你就是我的逆流而上,
不在此间,
不在这匆忙的世上。
他面对着所有目瞪口呆的僧众,所有善男信女,和所有掌管戒律的刑堂长老,念出了这首诗。然后放肆地笑了起来。
“还望圣主三思。”
戒律长老低沉说道,声音里充满隐忍。
“我意已决。”他针锋相对。
“黎民百姓需要你,难道你要将这一切弃之不顾?”
“不。”他离开了座椅,一步一步走下来,言语坚定:“他们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一尊塑像。”
诺大的殿堂里,久久地沉默了。
在戒律长老怒气冲冲的目光里,他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牢牢地扑在了地上。
【再见】
“滚滚而去的是红尘,勇往如初的是你我。”
许多个春夏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过去了。
她终究没有等到那句“我来了”。
那么,既然到头来空无一物,等待的意义是什么呢?
不是已经说了吗?小牧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们太多人都把眼前当成了一生,殊不知,重逢在比生命更远的地方伫立着。”
小牧松开了握着石头的手,目光茫然地望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