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敌来得比所有人想得都快，那一晚整个望海府城彻夜未眠，百姓们被很快疏散到了城外的村庄里，据说要把他们带去千海。
那些战船与历祁王朝的制式船只截然不同，它们不以人作动力，却在水面上行得像是奔驰于万里平原的绝世神驹。它们的船头破开波浪的时候就像刀刃，水在船舷旁溅起几丈高，天蒙蒙亮时已经近在眼前。
虽说海鸿也从未见过异敌的模样，但他再怎么也是帮如今的沧岚国主坐稳了这一片半大江山的人，此时他早已将军阵连夜布好，只待那异敌停船靠岸便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城头上列着海鸿一手带出来的河魁营，大概有五十号人上下，手里拿着的是清一色的黑杉长弓。那不是沧岚的制式角弓，这些黑杉弓是望海府城最精良的武器。用作干材的黑杉要在歙铁山里长上五十年，然后取其树心硬木制那五尺弓臂，从红沙原赤水河边养大的水牛身上取角取筋以贴弓腹弓背，以黄鱼鳔熬制鱼胶粘合角筋，用上等的千海丝缠那缚角背筋的弓管，浸得韧而不柔的黑牛筋做弦，平日里存在库中也要十日上一次生漆，如今拿出来用时才在天光下熠熠生辉，生铁的箭头上流淌着寒光，像是群许久未曾嗜血的凶兽。
异敌靠岸时海平线上刚冒出太阳的第一丝红光，那些战船上正送下一队队重甲持枪的骑兵，从人到马都裹着冷色的金属，几天未曾露头的阳光在他们身上涂了一层血红的颜色。那些重甲骑兵一踏入海水便向潮生门奔来，似乎意在一鼓作气拿下望海府城。
“区区畜生！”海鸿冷笑，韩凌护送晓航晓风尚未回来，现在这里没人劝他不要徒增杀孽，他也便能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了。
“备！”男人吐气开声，一个字在城头虎吼般滚滚如雷。
弓手们一丝不乱，五十把五尺长的硬弓同一刻齐齐整整开出八寸，恰似天上那一轮未满之月。
异敌的骑兵继续向前行进，那些银色的枪尖在逐渐亮起来的晨光中烁烁，盔甲的摩擦声在八丈城头都听得清楚。他们身后的战船落下了船锚，铁链摩擦的声音像是动物临终的哀嚎。
“盈！”
五十把长弓开出一尺半，河魁营的兵士们神色如常。
重甲骑兵已经走出了海水，踏上了海滩干燥的沙地。
第三声令语迟迟未到，海鸿嘴角流出一丝笑意。
骑兵行至沙滩一半，前锋忽地马失前蹄，陷入黄沙中无法行动。后面的骑兵勒马还算及时，只踏了前锋一个横行便停住了脚。
“破！”
一声号令，五十支铁木长箭倾泻而下，五十人竟无一人抖动错射。那箭上力道极大，箭材也极韧极好，那些陷入陷阱的骑兵竟被这一箭透甲穿身，连人带马被钉入了黄沙，血顺着甲缝往外淌，后排受惊的战马纷纷后退，一时间异敌的兵士们当真是乱了阵脚。
“我未曾想到，以正面搏杀出众的虎神将军竟也有用如此暗策的时候！”
青年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衣袂扇动的风声和韩凌一起落地，白衣的谋士抬头，一张俊脸上没有往常的笑容，额上尚有些细汗。
“将军既已布下河魁神兵，又为何让它闲置如此？”韩凌话里带气，是怨海鸿未听他的战术布置，而是与异敌直接开战，一时哭笑不得，便拿这话来挖苦于他。
海鸿斜睨他一眼，韩凌本以为他会对自己的两句气话嗤之以鼻，没曾想这曾经的国将竟是笑了。
“那我就让韩先生看看，这河魁神兵有何等威能！”
黑甲将军在城上放声大笑，笑声中他手里的古剑竟一同嗡鸣咆哮起来，剑鸣声愈发响亮磅礴，最终竟如同活蛟出水那般，带着吞月噬日的势头挣出剑鞘。
一瞬间天色暗了，黑云压城，风卷水龙，异敌侧翼的战船被搅碎了数艘，无数蝼蚁般的人形在巨浪中挣扎。
“吾今以古剑赤鳞之名，令此等河魁之兵，听我号令！”海鸿在狂风中吼着，风裹挟着他身边的一切，河魁营兵士们将弓箭平放于地面，五十个人都蜷缩起来，韩凌的发和衣都在风中狂舞，唯有这男人不动如山。
城下那四座巨神般的甲兵发出沉重的轰鸣，似乎是在回应他的吼声，又像是被天灾般的飓风唤醒了沉睡多年的魂灵。它们的面甲下透出血红的光，接着便在更大的轰鸣声中缓缓站起。那些重甲骑兵的马匹似乎被这异像吓得动弹不得，它们哀哀的嘶鸣没能传到它们主人的耳朵里便被尽数扯碎在狂风之中。
“以赤龙之鳞，斩尽吾敌，血祭龙魂！”海鸿右手举起那古剑，左手于刃口上狠狠一抹，喷出的鲜血竟被剑尽数吸了去，嗡鸣声也变成了响亮的龙吟，韩凌惊异中竟瞥见墨黑的云层中似乎有修长的蛟龙一闪而过。
海鸿双手握剑，右脚踏出一步。
四座神兵齐刷刷踏出了一步。
海鸿将剑高举过头，全身紧绷，只待劈下那号令河魁的最后一剑。
韩凌屏住呼吸等看着，狂风中除去海鸿只有他还稳稳站着。他知道那将是夺人性命的、极暴极烈的一剑，也将是世间无匹的一剑。
海鸿静立良久，终于动了。
那一剑没有任何修饰，剑尖从他头顶划了条斜线到身左，又平砍出去到身右。
这一剑若是放在一个人身上，几乎是有些武功的人都能接下的。然而当这动作是那三丈高的河魁神兵所做之时，无论是谁都只能听天由命。
四把巨剑砍过骑兵群，留下的是一片可怕的静寂。
风吼停了，马嘶停了，人声停了，只有盔甲缓缓摩擦的声音。
四座魔神收剑回怀，重新把它立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于潮生门之前。
黑云从最中央破开，狂风从那空洞处向天空涌去，它怒吼着撕碎了剩下的云朵，一天乌云转眼间无影无踪。太阳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久违的阳光洒在望海府城的大门上。
潮生门前赫然一片鲜红惨白。红的血，白的骨，铺满了金色的沙滩。
如同曾经盛放的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