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托起那双鹰也似的翅膀，被它搅乱的空气在海晓魄身边怒涛般激急地尖叫，青年在风雨的乱流里用力睁开眼睛，试图在灰白二色的城中寻找三个小小的影子。他脚下的尸兵正在朝着煞月发出嘶哑的咆哮，它们在极度的恐惧下变得疯狂，有些已经开始向着神甲投掷手中的矛枪，更有甚者竟试图用那些已经腐朽的弓箭伤害这尊坚固无比的巨神。成群的尸兵让任何一个军队遇上都是棘手无比的大麻烦，青年却对它们视若无物。一次振翅之后煞月便消失在了深灰色的云间，尸兵们能够感知的范围内没了活人的气息，这些早已死去的士兵们便重整起刚才被煞月打乱的阵型，路上未被碾碎的骨骸也被某种力量重新组装成奇异的人形。
它们再次向着东方推进，走向渊海宽阔的金色沙滩。
那是它们曾经带着作为一个战士的骄傲而拼杀的疆场。
“小少爷在西城，非常靠近内城门的地方，”碧落朝西边指了指，“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回事已经睡着了。”
“那他岂不是会变成尸兵的饵食么？”海晓霆听见这话吓了一跳，差点脚下一滑掉下墙去。
“不要紧，他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她手指紧紧抓着旁边墙头一块凸出的墙砖，指节有些发白。
从刚才起便下起了雨，雨水像是给这些青砖涂了层油，触手带着青苔似的的滑，少女若是有一丝疏忽便会掉入尸兵之间。
“在院子里便怎样？”他看着碧落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腾空，忍不住为她捏了把汗。
少女侧着眼睛看见海晓霆的神情轻轻笑了声，那只腾空的脚在这边墙面上一点便荡到了那堵被她抓住做支点的墙上：“尸兵便不会进去呀。这些死东西好像还留着它们作为驻边军队时的习惯，不扰百姓、不进府邸，倒是比现在的那些又拿粮饷又欺孱弱的兵油子好得多呢。”
海晓霆无意识地松了口气，伸手托了一把背后正往下溜的海晓航：“不管它们当兵的时候好不好，总之现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拉我一把，我还背着个人呢。”
为了尽量避免无谓的战斗，这三个人正在墙头上猫儿似的匍匐前进。下起雨之后路变得更难加走，碧落在前面指路，她背后跟着海晓霆，少年背上还背着个不敢离身的淘气姑娘，后者还不停地嫌海晓霆身上的盔甲硌了她这里撞了她那里，搞得海晓霆好几次都差点想把她扔进下面的尸兵堆里。
碧落已经在那边带檐的墙上站定，便伸手拽了少年手臂一把，他借力一悠便跃到了墙上，将一块淡青色的瓦当踏碎在他的靴甲下面，卸去了湿滑瓦片上的那股惯性。
少女收回手看着他，含笑道：“二少爷身手果然不凡。”
“那当然，这可都是童子功练出的本事。”海晓霆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
“你们练武又不学飞檐走壁溜门撬锁，”海晓航哼了一声，松开绕在海晓霆脖子上的手，“最熟悉这片地盘的是我才对。”
“你要做啥？”海晓霆还未站稳便感觉到女孩从自己背上离开，不禁心里一惊回头去看，不料这么一扭身竟把脚下的瓦片推掉了几块，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向着墙另一边尸兵带锈却仍然锋利的枪尖坠了下去。
“小心！”海晓航尖声叫了出来。
她松开海晓霆是为了自己在墙头上跑得舒服，却没在意她义兄会对自己的动作做出什么反应，此时心里后悔万分，额角的血管跳得比她被怜碧追杀时还要厉害。
而海晓霆已经来不及看海晓航了，他往前探身想抓住墙砖间的缝隙却没能如愿，他手指不算纤细，而那些悄悄生长出的青苔让更他一抓便是一滑。比他先落地的瓦片此时砸在尸兵的头上碎成几块，引得一片低吼怪叫。那些怪物仰起滴着尸液和雨水的面孔向上看去，有些尚未全腐的尸兵还转动着灰白的眼珠寻找着他，而带着绿锈的矛尖远比它们那已经朽烂的脑瓜更快，已经在他身下攒成了明晃晃的一堆。
“管好你自己！”他大吼，手中三尺青锋泠然出鞘，扬起一片弧光，在灰色的天空下是几近刺眼的青色。
雨下得又大了，冰冷的水珠连成了淡银色的丝线，击打在少年和尸兵的盔甲上。对活人而言意味着致命的青色剑光毫不留情地撕裂了雨水和西风一起织出的幕布，也切断了一片本就锈蚀的枪戟。几缕看不出颜色的盔缨在少年剑下飞起，他倾注了全部力量的一剑不止砍断了那些要夺他性命的矛尖，更削掉了几个尸兵的天灵盖。
海晓霆活着落在了在活尸群中，只是落地便左手按地单膝跪在了地上，脚下溅起一片红色的水。
他匆匆出门寻找海晓航时没来得及披甲，只有腰腿胸背有些聊胜于无的薄钢铠，方才的一剑虽然让他免于被那些武器直接毙命的结局，却无法护他周全。此时少年从右肩到胸口上被不知谁的武器豁出了一道尺把长的伤口，血顺着雨水往下流得很快，他半个身子都被染红了。
少年也不起身，猛地吐气开声在身周划了个剑圈，砍断了数匹尸马的腿。乘着它们的活尸喉咙里咕咕响着摔在地面，而它们在能够爬起来之前便被少年一剑砍作了两段，有些尚能拖着半个身子向他爬去的，被补上一剑成了真真正正的尸块。一切只发生在几息之间，墙头上的海晓航甚至来不及害怕。海晓霆且战且退，很快便杀到了一边南北向的小街里。然后他摇摇晃晃地提着剑站了起来，靠在墙上大口喘气，任由带着些许尸臭的雨水砸在他嘴里。
等到女孩反应过来时，她那名义上的哥哥已经按着胸前的伤口靠在那里了，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往下淌，少年血迹斑斑的样子几乎像个死人。
“海晓霆！”海晓航叫出声来，她踏着与墙砖一样长了些薄薄青苔的的瓦片向前跑去，到半跪在那里的碧落身后时竟然从她头顶跳过，然后向着少年暂避的巷子一跃而下。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一时置气从家里跑出来，她这么做不仅将自己陷于危难之中，还连累了那么多人。
海晓风不知所踪，海晓霆被尸兵重伤，海鸿若是知道了她从家里跑出来和之后的这些事情肯定也会急得大发雷霆。
她知道自己是个总是逞强却不顾大局的人，没有人会喜欢她这种性格，可是她害怕被人孤立被人讨厌。那些侍女小厮老妈子都客客气气地叫她航小姐，她就会想，反正你们觉得我是私生女吧？反正你们总是觉得我本来就是个不该在这么好的地方居住的野丫头吧？于是她便毫不客气地对待他们，甚至吹毛求疵到无理的地步。
可是她真的很害怕啊，她怕别人离开她，怕别人讨厌她，怕别人一转眼就不记得不认识她了，怕自己一觉醒来仍然躺在哪个散发着长年累月不曾清洗味道的船舱里看着头上的木板，她在望海府城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想让她周围的人一次次地证明他们在乎她，可是他们对她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海晓霆骂她不是海家的孩子，她觉得天都塌了，自己还是那个躲在船舱里苟且偷生的孩子，根本不是什么海晓航，不是什么将帅之女。于是她想要他们告诉她还有人在乎她，便做出了这种不过大脑的行为。她这么做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竟会引发一连串这么严重的后果，可现在的事态向着她完全无法控制无法预测的方向狂奔而去，就像被猎狗追赶的兔子。
可是被猎狗追赶的兔子还有可能被猎狗抓住，她却抓不住这些呼啸而过的时间。
永远抓不住，就像她抓不住自己母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