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云从看不到海面上侵略过来，碾过城头吞噬港口，烈日的光也被那些云层扼死在人眼里。
青灰色的尸浪在少女脚下静静地翻滚，她所站的地方像是大海上的礁石，随时可能被上涨的潮水淹没。她探头向下看去，那些死肉分布得极有规律，西城的街道大半都挤满了灰色的死人，而从某一处开始却成了东西向的街道全都被占满，而南北向空无一物。
也不全是空无一物。她看着一条南北向的暗巷，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捕食之前的鹰。
尸兵没有追上来，巷子也跑到了尽头。
海晓霆觉得心脏像只受惊的兔子那样在他胸口里左冲右突，拉着海晓航跑的这么一小段路竟然比刚才背着她从东城跑到这里还要让他疲累。他大口呼吸着，已经顾不上空气里还夹杂着死人的味道，只想让额角狂跳的血管尽快平静下来。
“外面有什么？”女孩脸色煞白，尸兵的气味已经弥漫了整座府城，就算是这个向来心大的姑娘也觉察到了异样。
“是尸兵，它们终于醒来了。”少年撑着墙喘气，握着女孩手臂的右手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怕。
“那些是什么？”女孩瞪大了暗红的眼睛。
“那些人都是前朝战死的将士，本来都应该躺在落雁崖下万军冢里当死人的……”海晓霆狠狠咳嗽了声，吐出一口泛白的唾沫，“他们早就死在了三百年前那场异敌之乱里，本来是为了慰藉先烈英灵才将他们按原来的军队编制同葬，可不知为何这些人竟然保持了尸身半腐的状态而不生不灭，成了多少年人人畏惧的尸兵。据说每个去落雁崖的人都要从他们的墓地里穿过，如果不慎把他们惊醒就只能等死了，所以几百年来一直禁止普通人私自去落雁崖，就算是军队不到迫不得已也不会往那边走。”
海晓航打了个寒噤：“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都说了不知道了，三百年的事情，谁还记得？”海晓霆不耐烦地唉了一声，“传说倒是不少，最离谱的说是当年有个从龙脊脉另一边来的术士，为了击退先锋的异敌而给那时候混战中的军队下了诅咒，最后所有的人都死了，百姓们从尸堆中将护国将士的尸首收殓起来葬在了落雁崖脚下，谁知那些冤死的人怨气不散，成了尸毒，所有烈士都成了活尸。”
“他们聚集在一起，就成了尸兵？”
“是啊。”海晓霆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墙，海晓航带的路非常可以，把他们扔进了条死得不能再死的死巷，巷头的墙有差不多一丈高，想要跳过去肯定要费一番力气。他放开女孩的手臂，退后两步往手心里啐了两口：“我先试试，能上去再拉你过去。”
女孩正要点头，一个细润的声音从她头上悠悠飘了下来：“你们若是真的跳过去，就喂了那些怪物了。”
“什么人？”海晓霆一把将海晓航拽到了身后，挡在两面是墙的角落里面。唯一的出口被他的身体封死了，这样就算那人是那要取海晓航性命的青玄，也要先杀了他才能让他这个难缠的义妹死。
而少年觉得自己就算打不过这青玄，报信的机会总还是有的。
“只是一介平凡女子而已。”
说话的人轻飘飘地从墙头落下，黯淡的黑色软甲勾勒出少女身体特有的柔软线条，齐耳的金色短发和少年刚见过的那个孩子出奇的相似。
“如果你们真的跳过去，落到东西向的街道上，那么你们会被它们吞掉，变成和它们一样的尸兵。而且因为你们没有马，行军起来比这些怪物要慢，等着你们的就是被它们踩成肉泥的结局。”少女抬起头来，颜如脂玉目若晨星，眉未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碧空似的眸子里透着股似有又无的媚，看得少年呆了一下。好在海晓霆本就不是那种喜好美色的浪荡子，愣也就愣了那么一瞬，随即又警惕起来：“你是谁？”
“都说了，奴家只是一介平凡女子，”少女落地时四肢着地，此时刚刚站直，“只不过是看见有两个人要找死，不想让他们死得太难看。”
“莫胡说了，有谁家的平凡女子会穿着鲛纱软甲，还有这么好的身手？”少年按住腰间剑柄，“你是谁的手下，报上你主子的名来。”
“这位小弟弟可是识货，连我穿的什么衣服都看出来了。”少女丰润的嘴唇勾起一个好看的笑，“既然这样我就只好坦白了，我是奉国主之命来这里的。”
“你是青玄？！”海晓霆手中佩剑呛啷一声出鞘，剑锋对准少女喉咙。
少女看着寒光泠然的凶器竟没有一丝慌乱的神色，笑吟吟的不提，甚至还有伸手将一边的鬓发捋到耳后的闲心。理完头发她才悠悠开口：“二少爷莫要如此剑拔弩张，如今我们是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鸟儿，我想要做些什么也要等到从这些怪物中脱出才行，你们也是一样。”
“那又如何？”海晓霆不为所动，长剑稳稳指着少女。
“我们一起从望海府城逃出去，之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少女歪了歪脑袋。
“恕我不能答应，我的幼弟还在这城里。”少年口气松动了些。
少女的笑容忽然绽开了，像是晴空下的花儿：“二少爷若是指的小少爷的话，我知晓他的去处。”
海晓风被淡金色的阳光闪了眼睛。
男孩视野中一片迷蒙，只有一些闪闪烁烁的人影来去匆匆。他身边有人哼着陌生的曲子，有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身上，一下，两下，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和曲子一样，陌生，却那么令他安心，安心得像是在母亲的怀抱里。
妈妈。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拍着他的人是个年轻的女人，一头漆黑的长发水一样垂在颊边，面容模模糊糊地晕在阳光里，只有一双点墨似的招子水光潋滟，异常清晰。
“我要走啦。”她轻轻说。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走？
他想问她，却发不出声音，伸出去的手臂细弱无力，在触到女人之前她便站起身来了。
“我要走啦。”她重复，声音圆润，带着淡淡的悲伤。
海晓风不懂那种悲伤，男孩只觉得听着女人的声音自己也很伤心。他并不想流泪，却感觉胸口空落落的，像有什么东西被挖去了一块。
“我要走啦，晓风是乖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吧？”女人把手覆在他额头上，那么温暖。
男孩伸手去抓她，她却又将手抽回去了。
“你如果抓住了我，我就走不了啦。”她轻轻地笑了，“你以后可能会怨我，可是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有时候，有的人，是不可以不走的。”
海晓风愣愣地睁着眼睛，阳光眩得他很难受，眼泪不自觉一滴滴流下来。
“我们的晓风已经长成男子汉了，不会像女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对吧？”女人轻轻刮了刮他的鼻梁，淡红色的唇边含着一丝笑。
然后她的影子消失了，像是一片淡淡的墨痕消失在光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