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兄喜茶，徐某特意取来了这新的唱红衣，卖我的人说这是明前的茶叶，沏出的是一年中最为清爽的茶水。徐某对茶研究不多，若是有疏漏，李兄见笑了。”
茶水在阳光里泛着金色，薄胎青瓷的茶具把明前茶淡淡的香味给放大了几分，痒痒地搔着人的鼻端。
“劳国师费心了。”
太阳斜过山边去，两个人影坐在沧岚国师府的池塘边斟茶细品，白衣的一个是个弱冠几年的年轻人，黑袍的一个看来似乎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塘里的莲花已经结了苞，尖尖上透着淡淡的火红，荷叶在水面上亭亭地站着，带着几分凉气的晚风摇着一片一片的翠色叶子。
国师府的池塘颇有名气。塘并不很大，方圆有五丈，只是这一塘难得的纯色火莲每到夏日就开出一片灿烂的红，看得人纷纷羡煞。坊间嚼舌头时还说当今国主和昶曾从国师徐政那里求过火莲种子，安排专人精心种下后却两年都未发芽，再挖出来时种子完好如初。和昶大怒，责问园丁，最终也只能放弃了栽种火莲的想法。
火莲到底怎么种，到最后也没人知道，徐政自己也不知道。人们所知的，只有那一塘火莲已经在国师府长了不知多少年了，春生秋落，往复循环，年年如此。
“国师真的要带着区区八千人去望海府城？”白衣的人晃着手中的茶水，“那是曾经屠遍大陆的异敌啊，国师去了不是送死么？待在沧岚享着这荣华富贵歌舞升平，不比那些军旅征战要好得多么。”
“老友有难，怎能不去？”黑袍的人看着水壶里腾起的蒸汽，却不动面前的茶盅，“我已经妥协过一次了，这次我不想再妥协。”
“只闻沧岚国师徐政曾助当今国主攻城略地篡位夺权，却不曾见其领兵布阵，如今看来是要能见到了。”白衣人笑，“那国师此去为何？”
“破异敌，护王都，助友人。”黑袍人也笑，嘴角的皱纹拉出一道伤口似的痕迹。
“如若一去无归？”白衣人啜着茶问。
“便一去不归！”黑袍人朗声答。
“好一个一去不归！”白衣人大笑两声，“徐政啊徐政，我还以为这十年的官宦生涯把你给磨平了锤散了，没想到你还留着二十年前的那股血性。”
“我当年可打遍了整个沧岚的街巷，若不是我一时性起打破了五王子的头，他又怎么认识的我？”黑袍人仰头大笑，“那时候的人都说我徐政是条疯狗，见谁咬谁，我现在还是那条狗，你觉得没了獠牙的疯狗还能叫疯狗么？”
“是啊，疯狗被驯服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我都忘了你是条见谁咬谁的疯狗。”白衣人给自己斟了杯茶水，“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你是不喜茶的，你是条爱酒的狗。”
“酒是好东西啊，能壮怂人胆，能解千般愁。”徐政低低地笑，“今日你来这里，不是只是找我叙旧喝茶的吧？”
“当然不是，我有一事相求。”白衣人看着沉下山去的太阳，“你不是还要招兵么？”
“是啊，区区八千怎么够挡住那些异敌？”徐政叹气。
“那我有一个人，要你带他走。”白衣人的脸被夕阳的残光照亮，他一双招子是颜色极淡的黄，像是极好的琥珀，里面的神采却像一个见过了百年风雨的老人。
“你要我带谁走？”徐政愣了一下。
“一个和你一样是条疯狗的小家伙。”白衣人呵了一声，“他是我见过的最像你的人。”
茶铺打烊了，桂三娘点了几盏小灯上了门板，回头看见李硕白正百无聊赖地在纸上乱画。
“硕白，你哥什么时候回来啊？”她没什么事可做，便坐了过去跟小孩叨叨点家常。
“谁知道，他一直都是太阳落山前就会回来，今天邪了门了。”李硕白拿着他哥那支白杆的毛笔在纸上画王八，画完一只又画一只。
“你哥到底叫什么啊，我天天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桂三娘发现自己不管怎么想话题都会扯到那卖早餐的行脚商身上，索性就跟这个小子唠起了他。
“我也不知道啊，我就叫他哥，他也没让我叫过他什么别的。”李硕白回答得干脆无比。
三娘被噎了一下：“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他走了？”
“反正我就这么一条贱命，是死是活打哪儿来往哪儿去都没人在意，现在这样跟着我哥还有口饭吃，不然都不知道饿死在哪了。”李硕白扔了笔，转而去玩那灯火上的烛花，“像我这么欠揍的家伙，被人打死在路边也说不定，我跟着他跑至少眼下死不了。”
“你才多大，才十三还是十四吧？”桂三娘心里有点软，近来她有时竟会有些也许自己是该找个人家结婚的念头，“你一个小孩子就又是死又是活的……”
“我十六了。”李硕白斜眼看她，“虽然我个子矮了点儿，但是我确实十六了。”
“好吧，那你也不大。”桂三娘被这个臭小子连着噎了两次，却也恼不起来，“你这样说自己你爹娘肯定……”
“三娘姐，我没有爹娘。”李硕白截断了桂三娘的话。
桂三娘一愣，她在男孩黑漆漆的眸子里看见了近乎平静的愤怒。
“我可能是谁的儿子，但是他们不是我的爹娘——我也不知道谁是我的爹娘，他们不要我，我又为什么要认他们？”李硕白用针把灯芯戳散了，烛花噗地跳了一下，“我就是条被扔在街边的野狗，谁给我个包子我就汪汪叫着跟谁跑了，被人家踹了也只能夹着尾巴逃，不敢说一个不字。”
男孩扔下前段被烧成黑色的针，在影影绰绰的灯火里站了起来，影子一路映到房顶上。桂三娘忽然发现他已经长大了，不是两年前那个往她裙底钻的小孩子了。
“但是谁要是要我的命，我就把他们挨个咬死。在我死之前，咬死他们。”
男孩大踏步地往后门走，临出门回了个头：“我去找我哥回来，太阳要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