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次来格拉摩根，国王还委派我向你传达一个消息。”
巡视完商事法官们的工作后，高文与伯顿主教再次返回城堡，如果明日依旧无人申诉，巡回法官们在格拉摩根堡的工作就要告一段落了。
伯顿主教毕竟上了年纪，劳累了一天不免有些困倦。在仅有壁炉火焰和几支烛火的照明下，他的眼袋与皱纹越发明显。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他被要求以最有效率的方式代表王权巡视完全国，并及时返回御前为尤瑟王服务。
“国王将会委任你担任伦敦市长*（1）一职。”
听到这个消息，高文也不由得一愣。
“威尔弗雷德.埃克特爵士呢？”
埃克特爵士是封邑位于诺丁汉的贵族，已经年过八十，自尤瑟王当政后已把持伦敦市长职位近二十年*（2），深受信任，尤瑟王不可能无故撤换他。莫非是埃克特爵士年事已高，于任上去世了？
“他有眼疾，视力已经逐渐模糊，自觉不便处理政务，便向国王请辞了。”伯顿主教说：“在他递交辞呈后，国王已经准备向伦敦城出卖选举市长与市政官的特许状*（3），并获得每年三百英镑的税金，但最后还是决定任命最后一届市长，起码度过今年。”
王国财政已经入不敷出至此，需要向臣民兜售这样的法令？而且只是为了获得区区三百英镑？
“如果伦敦人选出了不适宜伦敦市长之职的人，又该怎么办？”
假如选择了屠夫或铁匠……高文无端地想，已经混乱的伦敦城又会变成何种模样？*（4）
“候选人必须同时满足具有高级市政官以及郡长经历，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被判断具有管理伦敦的资格，而且如果国王不满意的话，他可以行使罢免官员的权利。”
高文这下明白了。要求具有高级市政官和郡长经验，那么候选人范围已经相当狭窄了。再加上市政官员大多数是无给职*（5），个别职位有少量津贴可以领取，只有财力雄厚的贵族乐意担任。就像是玩纸牌游戏，观众从杂耍人手中抽牌，总能抽到对方希望的那张。就算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国王仍有反悔的机会。
一言以蔽之，尤瑟王这钱相当于白赚。
“但是我从未高级市政官和郡长，而治理封地的经验并不能运用于治理城市。”
作为英格兰最重要城市的长官，伦敦市长负担维护城市和平，监察城市官员的职责，同时担任贸易仲裁者与法官的角色。
在听到伯顿主教传达的任命后，高文的第一反应便是想方设法婉拒。他自知自己在伯爵领内可以按意愿行事，但伦敦城内的政治势力盘根错节，而他又的确对管理城市毫无头绪。
“国王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可是他仍然希望他’最为信任的亲属’能够就任这一职务，直到他伦敦获得选举市政官员的权力的那一天。”伯顿主教沉思了一会儿，犹豫着说：“国王并不需要你取得成就，仅仅维护伦敦城的稳定即可，起码最近他发觉你为构建全民武装（National-force）*（6）取得的成果是相当值得赞扬的。”
“仅仅是为了维护治安。”还有防止他的那些“好邻居”抢劫*（7）组织的自卫反击，即使这样的不和谐已经在格拉摩根人的记忆中逐渐远去了。
不过高文仍然不知道这与尤瑟王坚持让他就任伦敦市长一职有任何关系，他请伯顿主教尽量说明白一点。
“在苏格兰参战的诺福克公爵父子身死，而剩余的大部分北英格兰贵族已经开始向国王主张他们今年的兵役期服*（8）完，要求返回封地。”
伯顿主教说着，将目光从高文身上移开，避免去看他惊愕的神情。
“为了补充兵源，国王尝试颁布法令，征召自由民入伍支援苏格兰。”*（9）
这是尤瑟王目前能做的唯一选择，既然武装贵族和骑士们已经准备逃跑，负担自然落在普通民众身上。作为与土地相捆绑的人，农奴仅仅能负责各郡自卫，唯一能负担起这项重任的唯有数量占比相当少的自由民了。
“但问题是，由于国库目前的情况，国王主张让各郡自负军备与军饷。”
伯顿主教委婉地说，避免涉及任何对尤瑟王命令的不敬。但高文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舅公的新法令不可能为各郡所接受。
根据过往经验，有责任承担兵役的武装贵族与骑士尚且需要国王负担军费，甚至在国王愿意承担开支的情况下仍然拒绝远征，更何况普通民众呢？*（10）
“各郡要求国王为士兵提供报酬，否则不愿意在郡辖区外承担军事义务。除非敌人突然入侵，但这防卫也应当被限制在国境以内。*（11）他们递交了请愿书，并要求以此为法令。”
尤瑟王的法令胎死腹中，各郡请愿反而要开花结果。如果高文只是卡美洛的一个普通民众，恐怕要因这滑稽的结果笑出声来。很可惜他与舅公必须站在同一边，相比朝不保夕，唯一担忧的事大概是肚皮能否被填饱的平民，武装贵族最大的烦恼无非是怕被颠覆统治。
不幸的是，此时对卡美洛政权威胁最大的，正是不断迫近的维京人。
即使领土尚未被侵占，但维京人与这片土地已经有了割舍不断的联系。他们极大丰富了原本的盎格鲁-撒克逊语，就连“法律”一词也来源于丹麦语。甚至是高文不受欢迎的红发，这是苏格兰血统的表征，追溯到更遥远的北方，维京人统治的区域，乃至于他们的母国。
他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彼此眼中的悲哀都更深重了不少。
“也就是说，即使国王愿意负担军费并提供报酬，各郡士兵仍旧不愿意踏出英格兰边境一步？”高文问，至少从伯顿主教的表述中，这是民众的主张。
“目前是这样，但法令具体内容仍在商讨。各郡在暗示国王为士兵支付更高的酬金，否则不会理会国王的命令，乃至抗拒强征。”
也难怪至今在苏格兰与维京人展开拉锯战的仍是以国王寥德宽为首的苏格兰人以及外国雇佣兵，尤瑟王的支援职能算个添头。
这也是彻底将敌人抵御于境外所必需负担的代价，高文猜想他的舅公已经习惯于各式各样的反对意见了。
“说回全民武装，国王命令我在巡回过程中传达一项御前法庭（Curia-Regis）*（12）已经通过的决议。”伯顿主教说着，脸色有些古怪：“国王要求每名15-60岁的自由民，都应根据其财产数量拥有防御武器，被分为五个等级，最穷者也必须拥有弓箭，由百户邑所选举出的治安官负责核查。”（13）
这听起来描述性多于效果性。高文甚至能想象出数十户人家共同准备一副武备，轮流传递以应对检查，又或者当治安官核查时，发现应对检查的仍然是十年前的防具，早已生锈而不能使用的情形。再加上居民贿赂他们自己选举出的治安官，所付出的代价一般来说会比购置武备要轻。
按照格拉摩根的乡野经验，有时一篮鸡蛋就可令村官们心满意足。
法令的规定是一回事，但实施的具体情况又是另一回事，甚至从规定到执行，再到最终的效果，都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更何况卡美洛是一个缺乏强制力保障法律的国家，可被随意解释的习惯法统治着大部分土地与人民，教会法庭与世俗法庭，分别象征着教权与王权，天然对立。教士与贵族具有因尊贵身份带来的豁免，而普通民众只要改换居住地，同样能逃避惩罚。
更不论那些尚未被发现的罪行。
“我仅仅是负责传达，具体事项由各郡自己负责。”伯顿主教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已经接近嘟囔了。
这样的法令在刚颁布之时说不定能让郡长与郡法官忙碌一会儿，但当他们适应之后，一切又会重回老路子，毕竟来自国王的巡回法官无法像治安官一样挨家挨户地跑，顶多听听汇报。
他的舅公已经病急乱投医了，高文想，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委任伦敦市长之职的原因。在苏格兰战况未得到缓和之前，国王没有精力应付市政委员会，更不论插手干涉选举。在此期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委托一个信任之人照管伦敦，不至于后院起火。
对尤瑟王来说，在埃克特爵士被迫卸任后，固然有资历比高文更为优越的候选人，但却不如他令人放心。
“不论怎么说，伯爵，御前会议欢迎你的加入。”伯顿主教说着，站了起来，身形略微摇晃。
“国王会希望能尽早看到你出现在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