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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不完美犯罪(上)

在格拉摩根大教堂陪同核对十一税账目时,堂区主持人请高文暂离教堂一叙。

他告诉高文,邓尼斯主教最近的一些行为确实有些异样。

“前天晚上我前往主教房间向他请教经文,在床脚看见了一个酒瓶。”堂区主持人缓慢地说,在此之前,高文曾暗示他替监视邓尼斯主教。这位年纪较大的老人确实是个虔诚人,对于发觉邓尼斯主教的秘密,他惊讶之余还有些被欺瞒的厌恶。

邓尼斯违反戒律饮酒?这倒是一个好消息。在为主教治疗期间,高文还试图通过特里斯坦的苦艾酒配方引诱邓尼斯过度酗酒,但伤势恢复后,邓尼斯主教又过上了清心寡欲的生活,让高文险些以为自己的计划失效了。

可问题又来了,在严格实行禁酒的格拉摩根,是谁绕过了封锁,为邓尼斯主教提供此类违禁品?那人又是否会与玻璃工坊暴乱相关?

“主教知道你已经得知了这件事吗?”高文问。

“也许吧,我没有向他询问。”堂区主持人说:“不过主教面上看起来很平静,说不好他是否发觉了。”

不管主教知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窥知,这于高文都是利好的。如若主教不知道,那说明高文的监视安排尚未打草惊蛇,但如果他知道了,为此提心吊胆也不错。

“所有与主教接触过的人呢,你是否进行了登记?”高文轻声问。

堂区主持人有些犹豫了:“如果是弥撒时受过主教祝福的,或者当他日常出行时遇见的人,这些确实无法全部获知。但凡是前来祷告并与主教有过谈话,或者告解由主教接待的,大致都已记录。”

高文微微颔首,示意堂区主持人他们该返回教堂内部了。这种监视是双向的,在他们窥知邓尼斯的私下活动时,不代表邓尼斯不对手下人的异动一无所知。

当晚,高文收到了三份文件,分别来自自堂区主持人、狄奥还有科林。

狄奥派遣人对普雷尼的吉恩以及其他嫌疑人进行调查,即使她对挑起同族甚至同村人的相互猜忌深恶痛绝,但事已至此,不得不为之。

科林则一直与玛丽戈尔德有接触,并记录了这位老妇人的供词。

在一个月内,普雷尼的吉恩与邓尼斯主教有两次会面,而当玻璃工坊因暴乱关闭后,他与部分工人仍时不时定期聚集,行动隐秘。

那应该就是他们了吧。在名册上,高文提笔圈画了十余个名字。

……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一,邓尼斯主教遣人来到格拉摩根堡,要求安排他与伯爵的会面。而当高文特地为他清空一整个下午的行程时,他到傍晚才出现。

在助祭的搀扶下,肥胖的主教蹒跚走入小会客室。在被壁炉烧的暖融融的空气中,他的脸上沁出一层汗珠,残疾的左腿跛着,半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那可怜的助祭身上,后者敢怒不敢言,只能咬牙支撑着。

高文帮助祭将邓尼斯主教扶到了软椅上,得到了主教轻慢的感谢。

“伯爵,现在各个堂区都基本上将自由民的十一税收上来了,除了个别有欠税的情况,但都承诺在一个月内会补齐。不过……”

所谓自由民的十一税,大多是以物相抵,劳动者的个人所得才上交钱币。谷物干草羊毛等耐储存的堆放在教堂仓库,而牛犊猪仔等由教会雇人或教区的佃农饲养,以市场均价折合成金额进行统计。今年的十一税比往常征收得要顺利,或许是邓尼斯主教第一年在格拉摩根监收,为名声留了几分情面。

又或许是由于工商业以及新兴手工业的活跃,在自由民总体收入基数扩大的情况下,十分之一的税额让他们比往年更能负担得起。

高文只希望不要出现最坏的情况,那就是为了上交十一税,定居于格拉摩根的自由民不得不选择借高利贷。尽管在法律规定放高利贷会受到罚金乃至鞭刑的处罚,但在黑暗中滋生的罪恶总是不易扑灭的。他还特地派人叮嘱满郡撒欢的犹太人,不要再收税月干起祖宗臭名昭著的老本行。

但“不过”这个词,让正凝神倾听邓尼斯主教话语的高文不由得心声警惕。

众所周知,所有出现在转折词之前的话都是废话,这个普世真理同样在邓尼斯口中的话语适用。

“在这半个月内,不少有产者纷纷离境。其中就包括您的两位客人,特里斯坦小姐和希腊人狄奥。考虑到特里斯坦小姐是康沃尔王女,可以免除她的税款,但后一位又是怎么回事?”

除了国王以及与国王关系密切,且无封地领民的家庭成员,所有居民都是十一税的征收对象。已经漂洋过海的特里斯坦就属于免税范围,但高文无法昧着良心说已经在格拉摩根持有大量产业,且居满一年的狄奥不属于居民范围。

在邓尼斯主教看来,他是一个必须得被拿下的纳税大户。

“狄奥因急事不得不离开格拉摩根,但在春季前会返回,连同补交剩余几个月的税款。”高文说,言下之意就是,狄奥本人跑不了,他的产业也没长腿,这部分亏欠的金额迟早都会补上,邓尼斯主教大可不必这么心急。

听了他这番话,主教停顿了一下,并未表示不满,似乎对狄奥所欠的十一税势在必得,而高文的话语无疑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那么,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知会您。受里瓦克斯修道院所托,我必须返回处理修道院的内部事务,将提前支走应得的四分之一十一税。”邓尼斯主教说着,肥胖的面颊上显现出饱满的弧度。

既然是知会,他也不会理睬高文是否采取同意态度。

提前支走四分之一的十一税,意味着这部分出自税款总额,也就是包括未被收上来的也算入其中。高文在心里暗骂邓尼斯无耻,但面上依旧得保持不动声色。

“您在什么时候离开,需要从塔尔博特港出发吗?”高文假笑着问。

“三天后。我不会搭乘格拉摩根的船只,但劳烦您请您的骑士将我送至加的夫港口,直到我登船方可离开。”

这是邓尼斯根据苏格兰雇佣兵运送种子粮全员覆没的经验,思考了整整一周得出的最佳路线。如果从塔尔博特港出发,势必得搭乘红龙旗帜覆盖的船只,大海上生死未卜,他的性命已悬于高文的一念之间。但如果由陆路让骑士护送,出于荣誉与名声他们不敢造次,更不可能在路上对他下手。

而加的夫港口是高文的势力不可触及的,同样无需担心在航行过程中遭遇暗杀。

……

科林留意到,自从邓尼斯主教离开后,高文已经在书房中枯坐了一整夜。

他已经全然得知了邓尼斯主教提出的条件,并知道高文在为此苦恼。晚间厨娘送进书房的梨挞还未被动过,任由食物的芬芳气息在荒芜的空气中白白浪费。

现在就连科林自己也睡不着了,从被褥中爬出,睡眼惺忪地看起了文件。但那些字都像会跳舞似的,无论如何都无法被他如今因忧思干涸的大脑领会。

科林在心里哀嚎一声,如果狄奥还在格拉摩根,或许能凭借这位希腊人剑走偏锋的思路琢磨出一项出其不意的方法。可为了避税,他是如此毫无留恋,而又步履轻快地登上了远行的航船,准备欣赏布列塔尼半岛那著名的玫瑰海岸*(1)。

在临行前,狄奥看着科林的黑眼圈,笑得十分可恶。

“年轻人,你就是那种典型的,将自己的心情与所服务的领主相挂钩的人,我说的对吗?”他悠哉悠哉地说,未拆夹板的双手隐藏在厚实的熊皮披风下,鼻尖被冻得发红:“每天都在浪费时间与精力,思考领主的吃穿与情绪,甚至影响到了自己的生活与工作效率。”

科林很想反驳他,坚决表示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上述老妈子心态,但狄奥的话语已经将他戳出了内伤,就仿佛这个希腊人成日无事可做,专门偷窥他的生活。

艰难地舍弃自己的尊严,科林向狄奥请教这种心病应当如何医治。

“多熬几年就好了。”狄奥笑了笑说:“当你年岁渐长,就会发现有些事情是值得关心的,而另一些则不是。”

或许这是希腊人的经验之谈、肺腑之言,又或许只是他一时兴起随口说的,科林无从辨别。但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他还不得不佩服狄奥一面悄声无息地用希腊古典时代的不正当风气影响雇主,一面还能做到如此冷酷无情。

就在科林胡思乱想之际,他忽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科林跳下床,拉开房门,发现卧室外站着他的领主。

“波尔图的安东尼奥还在格拉摩根境内吗?”高文问他。

在脑子一片浆糊的情况下,科林调动全部的意志力与记忆力检索信息,这位西班牙人上周将防具订单完成并押运至伯爵领。

“应该是的。”科林回答到,其实他心里也不大确定,只希望假如安东尼奥离开的话,会依照传统前来告知。

“明天去联系他,委托安东尼奥运送货物至加的夫,再由加的夫港口出发抵达威克洛*(2)。”

“什么货物?”

科林问出这个问题后,见高文思考了良久,不由得心生焦急。

“粗纺羊毛。”高文突然说,潦草地道了声晚安后便离开了,只留下科林一个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在原地愣神。

注释:(1)玫瑰海岸:布雷斯特(Brest)到雷恩两城之间的粉红色海岸,成因是玫瑰色花岗岩。

(2)威克洛:爱尔兰海港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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