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道帘子，特里斯坦帮邓尼斯主教把腿骨复位，而因醉酒和疼痛半昏迷的主教并没能看见她的脸。高文拒绝了她想要给主教上石膏的建议，让她采取夹板治疗。毕竟给人腿包上石膏这个方式过于惊世骇俗，一不小心就会被误认为是在行使巫术。
在邓尼斯主教卧床期间，高文基本上每天都会前去拜访。面对主教严惩凶手的要求，高文表示距离格拉摩根的庄园法庭日还有大半个月。
其实不是，在处理不少紧急情况时，高文会提前庭审日期，毕竟犯人在监牢中也是要消耗饭食的，更别提管理罪犯所废的人力物力。该吊死的吊死，该鞭刑的鞭刑，最好第二天就能跑去煤窑里做工。
庄园法庭即为“领主法院”，是设立在领地内的法院，有平等法院和臣民法院之分，前者用于审判陪臣间的纠纷，采取争讼双方平等受审原则；后者用于审判依附农民，采取刑讯逼供的方式取证审判。前一个法庭由领主本人主持，后一个法院由管家主持。
因为管事是自由民，所以适用平等法院原则。
邓尼斯主教并不是高文的陪臣，他可以选择让格拉摩根的庄园法庭为他提起公诉。但如果他对诉讼结果有所不满的话，也可以去王国法院提起诉讼，虽然一般都会被驳斥回去，告诉他王国法院不是为这些小事而设立的。
作为一郡主教，邓尼斯的身份还没有高到足以令国王引起高度重视的程度。
听了这话，邓尼斯理所当然地询问高文为什么不直接将管事绞死，毕竟他是领主，对自己的领民无论做了什么都没人敢反驳。
“依法办事是格拉摩根的传统。”高文沉默了片刻，回答道。这话确实是真的，即使当他听闻事实真相之后有了保全管事之心。更何况有一堆唧唧歪歪的希腊人来到了格拉摩根，他们是当代最重视法律的民族了，这些希腊人并不是高文的领民，仅仅因为工作关系暂住而已。狄奥就曾向高文索要过格拉摩根的法律规定阅读，并表示格拉摩根的法律尚且公平，但一点也不成体系，很多情况也无法兼顾。
毕竟你们是有《民法大全》的希腊人，高文郁郁不乐地想。格拉摩根的法律与卡美洛王国的法律保持高度一致，但不少地方做了出于朴素的道德观的修改，如废除初夜权，废除雨水税、烤箱税等苛捐杂税，死刑也仅仅规定了斩首与绞刑两种方式，没有火刑与木桩刑等过度残忍的刑罚。
他得给管事找个公共律师。
还没过几天，高文就寻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这位律师是托马斯骑士的远房侄子，科林.罗素，一个黑发蓝眼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他出生在格拉摩根，并于此接受了中等教育，随后前往伦敦谋求律师之职，后来因为碰壁而返回格拉摩根，现在在家待业，担任抄书的工作。
这不是高文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在七八年前，他也曾前往格拉摩根堡作客。科林.罗素谦虚有礼，重要的是，他对担任管事的公共律师毫无异义，并不惧怕与邓尼斯主教为敌。
“邓尼斯主教，我想问一下那位管事——巴里的哈克，他是如何踢打你的？”高文询问邓尼斯主教，科林.罗素则在角落里记着笔记，他精通速记法，能使用复杂的符号迅速写下旁人的言语，随后逐字逐句地复原。
“直接踢，但是他的手好像碰到了我的肩膀。”
“那你为何倒地？”
“高文伯爵，我记得这个问题你前几天已经问过了。”邓尼斯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言语间的愤怒，疼痛总是使他控制不了情绪。
“为了方便我们对哈克提出公诉，毕竟您现在不便行动，最好还是卧床休息，两周后开庭情况依然不会过多好转，如果能缩短庭审时间有利于您的健康。”高文耐心哄他。
“您受伤后头脑清醒吗？您确定您的证词无误？”
“是的。”邓尼斯主教几乎要翻白眼了：“难道连您也要质疑我的判断。”
“当然不是，谨慎为上罢了。”高文温和地说：“那既然您累了，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邓尼斯点点头，感谢他的拜访，然后几乎歪倒在了一边。这几日高文为他提供了大量的酒液止痛，原本邓尼斯出于教规不愿意接受，但在特里斯坦用茴芹、茴香和苦艾草在酒精中浸泡，然后蒸馏，再按照一比五的比例添加水，又用糖冲淡苦味，邓尼斯主教成功地被这“治病的药水”诱惑到了。
相比普通的酒类，苦艾酒不会致人狂躁，反而可以使人放松，情绪舒缓。每每饮用这种酒类，邓尼斯主教都会感觉好上几分。可惜的是，上述改良情绪的作用得益于苦艾酒中含有的侧柏酮，具有微量的致幻效果。
作为医生，特里斯坦当然知道为病人提供过量酒液与引诱酗酒无异，她也知道楼下科室偶尔会有饮酒过量，被救护车送过来抢救的病人。
但她看不起邓尼斯主教这样的人。特里斯坦当然知道如果高文是那种昏聩的，倾向于息事宁人的领主，哈克管事恐怕已经死了。那天她走在最后，看见当众人离开，哈克管事终于强撑不住，面如死灰一样地跌坐在地，又被他的同事扶起。
毕竟这是中世纪，高阶级的人永远不会把低阶级的人当人看，或许他们彼此之间都不把对方当人看。这也是为什么领主们自称“牧羊人”，而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奴隶。”
我只是一个医生，我不是刽子手，特里斯坦默默地对自己说。虽然邓尼斯主教绝对是她见过的最难缠的病人，出于职业道德，她尽量不去厌烦或者憎恨他。
“他完全可以拒绝你提供的酒类制品，如果邓尼斯选择酗酒，这也不是你的错。”高文说。
在邓尼斯主教拒绝配合治疗时，正是他找到特里斯坦询问后者有没有能帮助邓尼斯主教止痛的药物，但这个时代并没有吗啡。特里斯坦告诉高文只有酒能起到这样的效果，并将苦艾酒的配方告知高文。当然，苦艾酒有致幻效果这一副作用她也说了，可高文不以为意。
甚至是有些喜闻乐见。
……
庄园法庭在次月四日召开。
一大早，法庭门口就聚集了一堆臭烘烘的农民，他们在门口张望着，交头接耳，但没有进去。
三两个没事做的自由民在旁听席后排坐着，百无聊赖，旁边塞了个激动不已的特里斯坦。然后是果园的一些管事和哈克的家人朋友，坐在前排，他的妻子已经开始抹眼泪了。托马斯骑士也在，这是他侄子第一次出庭。
“特里斯坦小姐。”正当特里斯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听见身侧有人轻声问道：“您旁边的位置是空余的吗？”
特里斯坦抬起头，问话的人是狄奥。
指挥官微微弯腰，向她发出询问，眼中带了点笑意。
“当然没有。”特里斯坦慌忙站了起来，让出过道，过了好半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正挂着傻笑。
狄奥颔了颔首表示感谢，于她身边落座。
特里斯坦是见过狄奥的，甚至在酿酒厂时，他们有过几次简短的谈话。狄奥过问了进度，略微夸赞了几句就走了，他是个非常忙碌的人。
但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迎着早晨法院敞开的大门透进来的日光，狄奥侧脸的剪影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他近乎专注地盯着正在整理衣袍的科林.罗素和代表邓尼斯主教一方的律师，不知道在想什么。从特里斯坦的角度，她只能看见狄奥的眼角与瞳孔的一半，他的虹膜颜色呈现无机质的灰，在阳光下才能微微看出橄榄绿的色泽，从医学角度来说，这是黑色素的量决定的结果。
这种虹膜颜色在南欧常见些，意大利和希腊都有分布，许多人为这种眼眸色彩赋予高贵的含义，据说在神话中，众神之王宙斯、冥王哈迪斯以及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眼睛都是灰色的。
当然，这是特里斯坦之前从不知道哪个营销号看来的，无法考据。
“特里斯坦小姐？”狄奥微微侧头看向了她，被用目光注视的人一般都会有所觉察。
而特里斯坦刚刚已经盯着狄奥的脸瞧了好半天。
“我只是在想……罗素律师能不能取得这场辩护的胜利。”她慌忙解释说，感觉自己脸颊因窘迫而发烫。
“只要他不过分手忙脚乱就好。”相比为这场庭审结果担忧不已的特里斯坦，狄奥要显得淡定不少，毕竟他知道高文是法官，如果科林.罗素那里出了问题，他还可以帮忙遮掩一二。
“其实我本来想担任哈克的公共律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狄奥突然转过头来，笑着看向特里斯坦，一道浅浅的弧线勾勒出他眼底的卧蚕。
这听上去像个冷笑话，特里斯坦想，狄奥是高文聘请的军事统帅，又不是律师。
“是高文伯爵没有同意吗？”她问。
狄奥摇了摇头，他仍然是笑着的，但一声轻轻的叹息从他的唇角溜过。
“我没有跟他说。”
这时，特里斯坦看到腿上绑着夹板的邓尼斯主教已经被人扶了进来，高文的身影在法庭侧门若隐若现。
庭审将要开始了。
她再次看向狄奥，后者没有继续与特里斯坦交谈，反而拿出随身携带的蜡板和铁笔*（1），认真地盯着场内，像是准备记录些什么。
注释：（1）蜡版和铁笔：古罗马人的发明，中世纪早期和中期纸十分昂贵，所以作者猜想要记录随想时仍然使用蜡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