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的海斯特堡已经彻底沸腾起来，这原本孤苦寒冷的土地，现在已经宛若大火上的油锅，无休无止地烹炸着血肉。只有伤者的惨叫能够当做这道佳肴的配菜，阿斯加德的阿萨神族左右着人间的战争，却从来漠不在乎那些不幸者的命运。陪衬的凋零只是为了让花朵更好地绽放，这边是格陵兰的生存规则，血腥而又毫无温情。
天气灰蒙蒙的，雨水滴打在士兵们的铠甲和剑芒上，却浇不灭战争的火焰。
当黑加仑军拿着武器寻找叛徒时，真正的敌人已经承载着龙首战舰攻占了本就空荡荡的码头，他们不得不将大部分力气放在防卫城墙之上。支援的黑加仑军痛苦地发现，海斯特堡是个并不小的城池，当他们失去了部分民兵的支持之后，防卫变得岌岌可危。
“回到城堡吧，玛格丽特夫人！”伊尼德一边用绷带紧急包扎着肩膀，一边对还在城墙上指挥忠诚的民兵作战的海斯特堡领主说道，“我们的任务并不是能保护这个港口。只要您和莎琳小姐还活着，那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玛格丽特面色冷峻地摇了摇头，面对潮水般涌来的仆格大军，她和那些战士一样携带着矛和盾牌。刚刚开始，人们还对自己将军女人的战斗力有所怀疑，但当他们看到玛格丽特犹如准备肉串那般，娴熟地单手用长枪将两个战士穿起，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或者说，玛格丽特一个人就是一支可以随时支援的小部队。现在她已经扔掉了长杆武器，使用起锋利的诺德剑。那长剑所出现的地方，永远只会有仆格军冲天而起的头颅。即便是最勇敢的战士，也无法抵挡住玛格丽特干脆利落的第三招，不是被切断了喉咙，就是顺着眼睛被插个透亮。
伊尼德常常为此感到震撼，他几乎无法理解，那并不算粗壮、甚至有几分苗条的手臂，生长在里面的肌肉究竟是如何做到轻而易举地砍断敌人的脖颈。要知道，那骨头和肌肉不是猪油，甚至密度与坚硬程度不输于盔甲。
然而除了赞叹造物者的神奇，战士们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思路，并替沃尔夫以后的家庭生活担忧起来。
“城堡有英格斯管家负责防卫。”玛格丽特眯起双眼，将被鲜血黏连的长发挥剑斩断，干脆利落地为自己绑了个马尾辫，“叛徒的事，城堡守卫我已经派人通知，德威布里克别想得手。”
雨渐渐变得大了起来，人们的衣甲变得湿漉漉的，玛格丽特的额发紧贴在面门，这让她感到有些焦躁不安。在这战场的间歇时间，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地保存着体力。被冲刷开来的血浆沿着阶梯缓缓流淌，属于死者或生者的肢体残片浸泡在期间。
伊尼德无可奈何地发出叹息，现在安德鲁还在不远处的城下空地上侧身卧倒。人们在仔细研究了伤口之后，确信如果拔出长剑，就意味着要了这位枪兵团副团长的命，只能作罢。
倘若是平日，人们会聚拢在一起，不让团长孤苦伶仃地前往阿斯加德圣山。可现在，战争不容许人们有所喘息，仆格的部队在意识到间谍失效的情形下，立刻发动了强攻。而德威布里克和部分叛徒又不知所踪，着实让人难办。
“冲入海斯特堡，凡斩首一人，可获得三枚第纳尔！夺取黑加仑军军旗者，授予一枚金第纳尔！”
麦西尼亚男爵在码头鼓舞着那些被击退了一次的进攻者们，这份不小的礼物无疑大大刺激了这些渴望着利益的战士们。罗尔先生一只手还绑着绷带挂在身前，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刚才他亲自带人登上城墙，结果迎面碰到玛格丽特，不得不转身就跑，才狗得一条小命。随行的三个亲卫，两个被长矛穿成了肉串，一个被海斯特堡夫人当场斩杀。
“活捉玛格丽特者，仆格许诺，能拿到足够吃三辈子的土地！”麦西尼亚男爵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情不自禁浑身打了个哆嗦，“勇敢作战，死了也光荣！”
士兵们兴奋地吼叫着，在伊尼德等黑加仑军士兵眼里，这些乌合之众顶多能算的上是野狗乱嚷，因为一点小甜头暂时舍生忘死罢了。但对于海斯特堡的民兵来说，又是德威布里克的叛乱，又是如此猛烈的进攻，他们的双腿都在发抖。
民兵中个别不济者，现在裤裆里都是湿透的，不是尿液也是汗液，引得周围的黑加仑军士兵频频皱眉。战斗中最害怕的，往往并不是穷凶极恶的敌人，而是那些软弱废物的盟友。最先崩溃往往是从此开始，造成连锁的灾难。
很快，黑加仑军士兵带着那些不中用的民兵，在狭窄的石质城墙上胶着冲杀在一起，那些硬着头皮架起云梯的仆格军似乎也认定了要死掐到底，黑加仑军也拿出来吃奶的力气对砍。海斯特堡民兵震撼地看到，那些疯狂的黑加仑人即便身受重伤，也要抱着自己的敌人摔下城墙同归于尽。
所谓不共戴天，不过如此。
“天啊……”玛格丽特万般无奈地听见，海斯特堡的步兵在边哆嗦边嘟囔着，“打个仗，至于这么拼命吗？”
玛格丽特为自己民兵的幼稚可笑感到头痛，他们究竟在幻想些什么？
在恐怖的绞肉机战场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于难。人们根本无法区分开受伤的人和死去的人，他们都被扔到一旁，或是顺着城墙被丢下去，还能站立起来的士兵们依旧绞杀在一起。全部的精力、全部的鲜血都投放在这小小的一隅，攻击者和守卫者难解难分地纠缠着，不是打满绷带的手掌扼住了咽喉，就是缺口丛生的长剑刺中腹腔。
人的生命可以很昂贵，也可以变得很廉价。
战争的声响惊醒了瘫在地上的安德鲁。他艰难地睁开双眼，低头看向腹腔，那把穿透自己躯体的长剑吗没有消失，果然不是梦境。
长剑上的鲜血已经干涸，生命仿佛也凝结在这悲惨的时刻。他忍不住展露出苦涩的笑容，心脏的跳动越发无力，虽然背叛之剑没能当场要了安德鲁的命，却也源源不断地腐蚀着战士的生命力。
安德鲁闭上眼，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对于一个战士来说，这种死法不算太坏。他的灵魂围绕着身躯上下缥缈着，在那么一刻，他甚至看见了躺在血泊上的自己。
他等待着瓦尔基里女武神们的亲吻，他将荣归瓦尔格拉神殿，和战争中死去的兄弟们重逢。
但是安德鲁很不安，他知道，有什么困扰着自己，阻挡着自己的死亡。
“安德鲁……”带着哭腔的呼唤让他猛然惊醒，男人睁开双眼，是安琪沾满泪水的脸蛋，“安德鲁……你怎么了？”
他轻轻地抬起头来，用额蹭了蹭安琪的小脸蛋，艰难地伸出右手，帮她拭去泪水：“哦……安琪，对不起，我要死了。”
“我要带你去看医生。”
安琪把原本准备带给安德鲁的食物和水丢到旁边，用手试着推了下剑身，想要让剑从自己男人的身体里滚出去，但是只是那么轻轻摇摆了一下，安德鲁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流淌得更加严重。被惊吓到的罗多克女孩眼睛红得像是兔子，手足无措地蹲坐在地。
安德鲁用满是鲜血的手掌握住女孩的小手，生长着粗糙剑茧的大手已经变得冰冷，不再拥有往日的温度，但安琪紧紧攥着，半点不敢放松：“不要紧的，安琪，所有人都有这么一天，只是我的这一天，来的太快太不幸而已。”
男人的声音已经变得像是处处漏洞的鼓风机，剑伤害到了安德鲁的肺部，无论他去做什么，都注定艰难无比。然而安德鲁还是挣扎着和安琪说话，安慰着安琪。
他感觉这份痛苦真的美好，至少，他还很清醒地庆幸，自己还活着。
“你要死了……那我怎么办。”安琪已经泣不成声，永远都是在笑着的她，终究失却了笑脸。安德鲁很害怕，自己死后，如果没有那么灿烂的笑容，自己究竟该怎么存在下去，“你去的地方，我去不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想他们抢走你……呜呜……”
哭声混杂着雨声，在这一刻传递得很远很远。安德鲁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恍惚起来，然而安琪还在自己面前，他舍不得就这么闭上眼睛，他还有最后的事要交待。
“安琪，答应我。”安德鲁吃力地说道，“不管怎么样……好好地活下去，亚托回来之后，让他保护你，就说是安德鲁求他的……听见了吗！”
罗多克的女孩痛苦地摇着头，她根本不想听，她也不愿意接受。这是一场噩梦，昨天安德鲁离开自己身边的时候，还那么强壮，生龙活虎，连牛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现在，她又要去面对这场痛心的生离死别。
渐渐的，让人烦躁的哭声慢慢消失了。侧身躺在地上的安德鲁重新看见了安琪的面庞，她侧身躺在自己的身边，和平日里团他们一起休息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当时往往要折腾很久，年轻的情侣才能拥抱着入眠。
“小时候，我和凯拉两个人，每天都要为食物奔波。”安德鲁的眼皮几乎无法睁开，但是他的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如果没有偷到足够的钱，头儿就会打我们，好几次我差点就死了，可我还是拼命地活着，因为我想，也许有一天，情况会改变。”
安琪轻轻亲吻了安德鲁的脸蛋，一片难舍难分的温热。
“确实改变了，从我遇到了你的那一天开始，全部都改变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你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人。你一定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这么强壮，又这么温柔，为了我，你甚至和自己的家人吵架，因为你想要娶我。”
安德鲁感觉自己有些泪水在不可抑制地流淌，顺着眼角不争气地滴落。他不想死，他还想继续这样，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他甚至很可笑地想，哪怕挂着这把剑一辈子也好。
“只要一小会，就好。”
女孩突然抱住了安德鲁的肩膀，太近了，安德鲁猛然睁开了双眼，他的心脏狂乱地跳着。那柄血液已经干涸的长剑，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安琪娇嫩的胸膛，原本已经血液干涸、冰冷下来的长剑再次变得灼热滚烫，鲜红的颜色重新开始流淌。
“我们，会在一起的。”
他和她的胸膛之间再也没有阻碍了，安德鲁能感受到女孩柔弱的心跳，已经变得非常衰微，剑穿过了要害。
安德鲁发现自己的泪水在止不住地流淌，明明已经快死的人了，却哭泣得像是个不懂事理的孩子。安德鲁看着安琪苍白的脸色和口齿间涌出的鲜血，意识在回光返照间前所未有的清醒，却偏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很想放声大哭，可安琪在笑，他闭上了嘴，咬紧了嘴唇，哽咽与委屈不能让自己的女人看到。
“我喜欢你。”传到耳边的，是因为千百次的练习而变得标准的诺德语，从安琪的嘴里传递进安德鲁的心里，“安德鲁。”
安德鲁忍不住发出冲天嚎叫，手臂最后紧紧抱着自己已经开始冰冷下来的女孩。二人冰冷的唇停留在接吻的那个瞬间，永远地凝固住了。无论是背叛的长剑，还是城头无休止的喊杀声，都无法将他和她在这一刻割裂开来。
“我……不想前往瓦尔格拉了。”
安德鲁听到自己最后的声音，感到心满意足，只是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说出口，安琪是否还能听到，可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我，只想，和你在同一个地方啊。”
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