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期而至地降临，最后的日光伴随着大地尽头太阳的沉没，消失在罗多克凉爽的十二月。人们沉浸在美好的时光里。战争结束得如此突兀，以至于几乎没有庄园与耕地受到践踏，农奴安心地打理着自己的窝棚，即便破破烂烂，却也足够支撑起温馨的数年。
但对于黑加仑军上上下下的士兵与军官们来说，今天并不是值得庆祝安逸的一天，也不是温馨而又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天。他们拿着火把，像是准备发动进攻一般，全副武装，携带着自己最好的武器，在一簇又一簇的柴薪与尸体旁，静静等待着。那些被装殓干净的尸体整整齐齐摆放在木柴堆上，这些死去的人都是黑加仑军在堡垒守卫战和对斯瓦迪亚人作战时，死去的优秀战士。
安度因站在自己的朋友多米尼克身边，用亚麻布最后一次擦拭死者冰冷的面孔，那带给中队长毁灭性死亡的伤口已经被缝合了，生前这些恐怖的贯穿伤吸干了死者所有的鲜血，现在终于被制止——也因为没有鲜血再可以流淌了。
多米尼克上身穿着崭新的黑加仑军罩衫，这是沃尔夫原本打算为可能收编到的新兵准备的，亚伦的衣物做起来快，而且批量订购价格便宜，慷慨的将军挥了挥手拿下来三千套的订单。现在，谁也未曾料到，这些衣物提前用到了死者身上，变成可怜的丧衣。
“多米尼克。”安度因的声音因为压抑着痛苦而变得扭曲，像是被人夺取了糖果的孩子，低沉而又带着无法言喻的痛苦，“你告诉我，出海，是我们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枪兵团团长抬起头，打量了一圈自己的手下，已经没有多少非常熟悉亲近的面孔了，那些对自己命令令行禁止的小小枪兵们，都是后续一场场挣扎与牺牲后的补充战士，哪怕那些被视为中流砥柱的中队长和班队长，也往往是后续在卡拉迪亚加入的新人，他们只忠诚于长官与黑加仑军，对过往的一切一无所知。
安度因感觉得到，他的心脏伴随着一些鲜活笑容的死亡，永远地缺失了什么。自己与家乡最后的链接，被给垂死的多米尼克带去解脱的匕首，无声无息地斩断了。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我们该如何回家，如何向死去的的朋友们的亲人宣布他们的死讯。”安度因握着朋友的手，就好像他还活着时那样，“我想去问问你的老爹，他总是有办法的。他是咱们村最沉稳的猎户，像狐狸和狼一样狡猾。只要有他，大家都能被安抚下来。”
“可是……现在。”安度因将自己的头用力抵在朋友尸体的胸口，任凭泪水滴打在崭新的罩衫上，“我得怎么才能告诉你的父亲，你死了，荣归瓦尔格拉神殿？怎么告诉大家的父母……我一个爬着回来，只有我自己幸存？”
泪水模糊了战士的视线，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懦弱的，会让那些不知所措的士兵精神紧张，但是安度因真的无力支撑下去。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失去所有同乡的可怜士兵，而不是那个迎着伤亡继续组织防御的枪兵团团长。
当初那些陪伴着他的面孔，那些从童年伊始，就和他一起奔跑在烂泥村的沟壑间的人儿，现在究竟在哪里？是在长大之后，这般荒唐地丢失在了梦里吗？
这一定是场令人绝望的、悠长的梦，让人无法醒来的梦。一点也不光荣，每一步都带着荆棘割伤般的痛楚，还有血淋淋的脚印。
安度因从瓦伦塔手中接过那些新的画卷，这是黑加仑军的印刷小屋整整一天晚上没有休息的劳动成果，画师最新的作品被源源不断地送了出来，每个战士都能拿到属于自己的一份。上面画着在堡垒之上，黑加仑军的旗帜飘扬，肩上停着乌鸦的奥丁骑着八足神骏，审视每一个战死的英灵。这副空荡荡的画面没有一个活着的凡人，却让每一个活着的凡人感到满意而又骄傲。
“送给你。”安度因把它和多米尼克的所有遗物卷在一起，安放在朋友的头侧，“见到光荣的诸神后，请告诉他们，为一个叫做安度因的诺德人留下坐席，他很快就要去和他的朋友们畅饮麦芽酒、搏斗，直到诸神黄昏的来临，回归永远的终结。”
他走下了丧葬的木柴堆，一言不发地推开自己的士兵，离开了这场盛大的祭典。没有一个人想去阻拦安度因，安德鲁想要上前询问，却被希尔薇及时阻止了。盾女面色如常地摇了摇头，枪兵旗队长无奈地停下了脚步，担负起来原本团长需要担负的责任，指挥士兵们向自己的同伴们告别。
“你要把他们带回家乡？”乌卢看上去觉得有些好奇，却也毫不掩饰地对这种抛弃传统行为进行质问，“为什么不给予这些英勇的人海葬？难道他们不配沉在海底，由后世怀念他们，赞美他们在升入瓦尔格拉神殿之前，做过的一切吗？”
“当然值得。”沃尔夫认真地点了点头，表情在火把之下显得冰冷且沉重，“每一个都值得这么做。但是，我答应过他们，把他们所有人都带回家乡，让他们的父母能够见到自己的孩子最后的遗留，让他们的妻子有可以哭嚎的凭吊，让他们的孩子记得自己的父亲曾经存在在这个荒唐可悲的世界。”
乌卢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士兵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不明白。诸神威严的怒吼没有闪烁在天边，空气静悄悄的，好似这亚伦的一切都被海啸荡涤干净，再也没有了生机，似乎这和传统有悖的一切，被诸神就此默许。塌鼻子狂战士背负着自己的长柄战斧，默默地坐在一边的木头堆上，和自己的手下一起，看着这场别开生面的告别。
皇家侍卫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的，都是雕刻着渡鸦的勋章。活着的士兵目送沃尔夫来到那些死者身边，将这枚渡鸦勋章一一别在死者的胸口。和活着的人一样，死去的人也需要接受来自军队的赞许与钦佩。
当沃尔夫做完这一切，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钟头。士兵们动也不动地矗立在原地，面向着死者的尸首，用目光和自己的手足告别。
“这枚渡鸦勋章，颁发给所有战死的黑加仑军士兵。”沃尔夫将那铜制的渡鸦勋章高高举起，“光荣战死者，将被瓦尔基拉女武神引渡到瓦尔格拉神殿，他们将在那里等待着我们所有人，审视我们的行为是否足够英勇。希望所有人都能记得，记得战死者的名字，记得那些比我们更早一步倒在战场的勇士。我们是唯一可以让他们光荣延续的存在。”
火把一一被拜访在火祭的木柴堆上，那些被浇过油脂的柴薪迅速被滔天大火吞噬，没有了火把的黑加仑军围绕着营地内仅有的光，默默地听着死者用燃烧的声音向自己告别。作为唯一一种会怀念死者的生物，人总是要比动物忍受更多失去的空虚，怃然自失的军官看着平日里自己教训过的脸庞被就此焚化，偷偷地转过身去，不让人看到自己无可避免的泪花。
黑加仑军中诺德人的六分之一，二百名战士，就此化为灰烬。他们的骨灰被收殓，装在准备好的木盒中，伴随着融化的渡鸦勋章，一起被安放在最后的栖身之地。当然，徽章会颁发一枚新的，安放在他们的骨灰盒上，和死者有价值的遗产一并送还给他们的亲属。
“现在，让我们活着的人，欢呼我们的胜利！这是前所未有的胜利，我们以不到两千人的人数，击败了我们二倍的敌人！”卢瑟举起火把，新的光芒在士兵们的手中一一点燃，这位剑士团的团长身上还挂着伤，伸手却依旧如同虎豹般敏捷，“那些亚伦的行尸走肉，他们以为自己的刀剑更加锋利，们的装备更为优秀，他们生长在更加肥沃的土地上，就可以把我们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我们已经将他们可悲的死亡献祭给奥丁与战神提尔，让他们在海拉的地狱里，继续因为我们的名字，而战栗、发抖！”
“黑加仑军，必胜！”
士兵们用咆哮式的欢呼应和这位英雄般拯救了他们将军的长官，用短武器拍打着盾牌，如同临对战场时，他们一往无前之日做过的那样：“黑加仑军，必胜！”
“黑加仑军，必胜！黑加仑军，必胜！”黑加仑军举起自己的武器，用沙哑或洪亮的嗓音，在这场烟尘散去的告别发出属于他们的声音，“奥丁在上，战无不胜！”
沃尔夫静静地坐在一边的物资堆上，没有跟着士兵们一起欢呼，也没有和人交谈。过了不知多久，士兵们渐渐散去了，就像是盛开的花朵终究凋谢零落。死去的人就此分别，活着的人依旧还需要打起火把，在这黑暗的世界摸打滚爬。只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却又不见得有什么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托曼警觉地拔出日耳曼剑，拎着厚重的盾牌站在沃尔夫的身边，这是从来没有人可以正面攻破的守护。但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不是什么蹩脚的刺客，而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女孩子，换上新衣服的蒂凡娜，和搀扶着她的温妮，这一对盛开的亚伦百合花。
沃尔夫冷峻的面孔慢慢融化，仿佛冬季的霜雪在春日的朝阳里被慢慢蒸发而去，将军疲惫的面庞上，露出真诚的微笑：“嗯……你们过得还好吗？”
两个女孩向沃尔夫深鞠一躬，看上去像是有些什么话想要说，托曼收起自己的武器，转身走到离此处十步远的距离。这样既保证了自家将军的隐私，又可以在那两个罗多克娘们想做傻事之前，抽出腰间的飞斧剁掉一切危险的可能。
“一切安好，沃尔夫雅尔。”蒂凡娜和温妮慢慢欠身后拉着沃尔夫一起坐下，对于这两个饱经折磨的女孩子来说，支撑起疲惫的身体站立对话，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好在这里刚刚被燃烧的火烤得温热，坐在地上也不会着凉。
“我想，我们之间之前有些误会。”沃尔夫扶着自己的剑柄挺直腰杆，脸色上带着些尴尬，似乎对这两个漂亮的女孩显得手足无措，“不过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希望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嗯，也许大概会是这样，也许。”
蒂凡娜和温妮的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沃尔夫觉得自己不必多说了。这心满意足的幸福，比当伯爵家的公主和亚伦的知名医师好得多得多。也许家庭被毁灭，从高高的伯爵之女位置上摔下，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舍弃这层束缚住人的身份，未必是坏事。在简陋的帐篷里，蒂凡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拥抱她的温妮，温妮可以在蒂凡娜的怀里，像是童年时那样撒娇，不需要处处躲藏，不需要为了转移视线绞尽脑汁。
“感谢您做的一切……我也需要为我的行为抱歉。”蒂凡娜向沃尔夫致意，“我从温妮那里知道，您还没有和任何女人有过身体的交集，我贸然认为您作为海盗，可能不是很在意这些，对您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如果您需要向自己的妻子解释，我们会做出证明的。”
沃尔夫摇了摇头，这种事情越描越黑，自己被亲到的时候，整个剑士中队都看得一清二楚，现在怕不是整个军营里都是自己地下花边新闻，如果仔细打听，怕不是什么‘将军勇收姐妹花’的精彩剧目都要漫天飞扬。
“那么，你们有什么打算吗？”沃尔夫搓了搓手，他还要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真正的男爵老爷一样享福，“留在罗多克对你们而言是危险的，要和我去格陵兰吗？”
“如果您愿意继续为我和这孩子两个累赘提供保护的话，我们的一切都是您的。”蒂凡娜温柔地将昏昏欲睡的温妮整个揽在自己的怀里，像是母亲怀抱着自己的孩子，那场面足以让不了解详情的人亢奋沸腾，但沃尔夫的心情却像看到风平浪静的码头般沉稳，甚至隐隐为这副温馨的画卷感到欢欣鼓舞，“我们将会尽一切努力帮助您，温妮可以当医生，我可以为您当书记官。只要您不嫌弃，我们也不会背叛您。”
“嗯……那么你们记得准备好面对北方的寒冷吧。”沃尔夫站起身来，搀扶起两个可爱的女孩子，“不过，你们记得，有一件更重要的任务，你们要答应我做到。”
蒂凡娜和温妮搀扶着彼此，不解地看着这位诺德雅尔，这位拯救了她们一切的人。
“活下去。”沃尔夫揉了揉温妮的小脑袋，轻轻亲吻过她们的头发，“就这样，一直拥抱着彼此，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