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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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梦在醒过来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疲惫万分。
何南躺在混杂着潮气、泥土气息、熄灭碳火、木料与植物味道的夜晚空气里，缓缓地舒出肺里的浊气。
衣服布料的气味、身侧长剑上的金属味、乃至自己身上的味道随后才沿着鼻腔传到脑海，他觉得他整个人都还在梦中，他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醒了过来，在察觉到自己周遭的环境后，才多少明白自己已经从沉睡中醒来。
“唔。”他翻了个身，坚硬的地面贴在脸侧。
在迪沃亚露营的地面可不像是家里的床，在这段旅途中，有不少人会在半夜难受得醒来。
不过，这种情况随时间推移渐渐地减少了，不仅是因为旅行人数本身的减少，也是因为他们以惊人的毅力适应了异世界的生活，又是因为战斗和旅途的疲劳而无暇顾及自己所在的环境。
何南想着，可他并非因为身体的不适才醒来，只是纯粹在那个点上，忽地有了苏醒的冲动。
他琢磨或许是到他守夜的时候了，可怀之并没有来招呼他，刚睡醒的他也并不想立刻开始活动，索性就暂且躺在地上，回想起了先前的梦。
梦境柔软且摇晃，似乎是某个午后的对话，但奇易那个问题，毫无疑问来源于他们早先的交谈。
——为什么她会在意他后悔吗？
这个问题彷徨于脑海。
何南摸摸索索着从口袋里翻出那张遴选会上的传单，在迪沃亚旅行已久，这张传单几乎已经完全不成样子。
但他仍是把它带在身上，或许正是因为他仍被种种问题所困扰。
“迪沃亚。”从传单模糊的字迹里还可以分辨出这样的内容，“黎明之树的三个世界之一。”
奇易希望这个世界得到拯救，何南想。
这并不奇怪，他们落到这个境地，若没有英雄诞生，他们就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一旦落到那种状况，这里的时间流比根源世界快上不少，等那头意识到勇者没有诞生，还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未来令人惶恐，可过去也是，奇易希望这件事，早在他们明白他们必须如此之前。
何南把手中的传单揉成一团、攒在手心中。
铜版纸的褶皱声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它消失后的沉默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从黑暗的另一侧，传来了怀之轻轻的声音：“醒了？”
“嗯。”何南不能再假装自己还在半梦半醒间了，他迟疑了一下，坐起身，目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怀之在那里，并不是离火边很近的地方，而是稍远一些，身子向着外侧河的方向，似乎是一直坐在那里望着河流，聆听着周遭的动静。
这也就难怪她没看见何南醒来后的小动作了，那会儿的她大约正眺望着星空与河流。
何南顺着她的目光就能够看到那些闪烁的光彩，一如他那天和奇易交谈时所见的那样。
他们来到迪沃亚的季节正是观星的好时候，天气晴而少雨，夜晚的星辰丰富而璀璨，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梦境，犹如那个午后间隙般令人忍不住放松下来。
“还没有到换班时间。”怀之说。
她的声音很轻，或许是不想吵醒还在睡觉的人。
何南向着其他人的方向望了眼，他听见了奇易的呼吸声，史蒂拉和金妮蜷在一起。
“只是自然醒过来了而已。”何南摸着鼻子，向怀之的方向靠了点，以方便声音的传递，“……做了个梦。”
为什么他要说这个呢？何南纳罕着，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于放松的缘故吧。
但总而言之，说出口的话没有收回来的余地，怀之微微侧过身，问道：“是什么样的梦？”
她的声音听来并不像是仅在礼节性地回复对话。
何南挠头，话题由他而起，不回答就显得有些过分，他说：“大概是奇易问了你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没有成为勇者，会后悔这次旅行吗？”
一时之间，怀之没有说话。
在黑夜的掩盖下，何南不知道这片刻沉默是否是来源于惊愕。
“我尽力了。”而后，怀之说道。
声音依然很轻，何南觉得，眼前的少女拥有两种声音。
其一是像现在这样，在他们面对面交谈时，轻飘如气球般的声音。
其二则是在引导他人时，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发出的尖锐如刀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像在考同一所学校。”何南说，“但它在本省只招一个人。”
怀之不由得笑了。
这还是何南第一次看见她笑——准确来说，是听见。
她笑起来时轻轻哼出的鼻音，鼻腔里的空气因笑容而一口气呼出，消散在夜晚的风中。
“即便是世界树，能与我们关联的世界也是有限个数的。”她也说道，“只有考出更好的成绩，才能够跻身这一行列。”
“是啊。”何南叹息，“结果，其实，我们无论在哪儿都在考场中。”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怀之口袋里的手机忽地振动了起来。
“到你的时间点了。”她说，把手机闹钟关上。
“你的手机还有电吗？”何南忍不住问道，他的手机已经彻底没了电量，所以怀之才把她的课本借给了他。
“之前一直关机。”怀之点点头，“总得有个人来关注时间。”
手机上的时间已进入子夜。
“如果史蒂拉没错的话，我们还能够赶回去上周一的课。”何南这样说。
“她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犯错。”怀之说，她站起身，走回已熄灭的火边，“等下记得按时叫她。”
何南知道她已经准备去睡，他半侧过身，问道：“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有‘按时’呢？”
怀之停下脚步，同样侧身回望——目光在黑暗中没有相接。
“自己看着办吧。”她说。
他觉得她笑了。
*
几分钟后，被闪烁星光笼罩的村落里就只剩下何南还清醒着。
他清醒着望向头顶，这里的星空与他们世界的截然不同，何南找不到任何相似的星座——不过，何南本身对于星座也就并不感冒。
黑夜一片寂静，唯有星辰与河流正在不断运转，他几乎分辨不出时间，有一会儿甚至以为自己已经睡着。
树林在夜晚也安静下来，只有夜风吹过时会发出隐隐的沙沙声，那声音与林中游移的藤蔓截然不同，何南不会将它们当作威胁，反而觉得那声音令人昏昏欲睡。
他摩擦着双手，掐住自己的手臂以缓解睡意，手指上的水泡反而比被掐住的手臂更先传来痛意，那是他连日挥剑后留下的印记。
这个世界在不断地促使他们改变，这个水泡就是其中一个证明，无论他们将来是否会后悔，何南想，他们都不会忘记自己曾有过这样一段时光。
“时光”听起来感性至极。
不过在这样独处的夜晚，他就索性把思绪放任自流，他盯着远处并不真切的天地交界处看了好一会儿，把那张已被揉成一团的传单重新握在手中，他在地面刨开一个小坑，把传单塞进其中，重新填土。
等到明天他们离开这个村子后，大概就再不会有人发现这张被埋藏起来的异世界传单，之后，他倒在地上，盯着天空中连接成一串的星子看了好一会儿，又起身拿过那本怀之借给他的课本。
书之前一直放在金妮那里，怀之带了包，他可没有，只能委屈一下它放在满是尘土的地面。
何南翻开书，他并不指望在这样的天色下能够看到些什么，但令人意外的是，在星光照耀下，他竟然还能依稀分辨出书本上的文字。
只是，在如此暗淡的光线下阅读绝不是个好主意，他只是试图辨认其中一些文字便觉得双眼疲惫，他不得不停下，只借着星光走马观花地看着每一页上的内容。
其中一些书页上有着怀之的笔记，她字迹工整，一丝不苟，一如她给人的印象。
“……”
何南缓缓地叹出了一口气。
他慢慢地熬到了他盯住的星辰落到天空一侧，他不知道时间是不是到了，因为史蒂拉先醒了。
“该换班了。”她对何南这样说，后者没有反对，毕竟他不知道具体时间，又在漫长的等待中陷入困顿。
“对了，史蒂拉。”他只是像不经意一样提了个问题，“有两个人一起成为勇者的前例吗？”
兔子的耳朵微微晃了晃。
“在这个世界，没有。”史蒂拉回答道。
“哦。”何南打着哈欠走回自己原本躺着的位置，他躺下，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
等他再度被唤醒时，天已经大亮。
他们用村里的水简单梳洗后便再度踏上了前往试练之地的道路。
河水流淌，船只继续向前。
何南坐在船舱里看着怀之接给他的书，它之上的文字很快就充斥了他的脑海。
然而好景不长。
就在他几乎完全陷入复习之中时，外头忽地传来一片声响，彻彻底底将他的思绪打断。
……那是破风声。
由众多微小、隐晦的声音汇聚而成。
史蒂拉探头进船舱，脸色严峻。
“前面的河道上满是飞叶。”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