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着玉霜霖回了客栈，替她处理了伤势。玉霜霖性命无忧，但须得静养。等到把她安置下来，汤子期便直接问她：“你到青都做什么？”
玉霜霖靠坐在床上，面无表情：“这和你无关。”
汤子期还想说什么，却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叶画莳站在门口，小声而急促地说：“青都城里来人了！”
汤子期走出房门，站在楼梯口往下看去，几名羽人正与巴齐陆说话。他们身着天青色翔服，肩上佩着重明鸟装饰，显然是经氏的人。
为首那人正在向巴齐陆行礼：“在下青都秘法厅执事经泽思。苏行大人是雷眼郡来的贵客，怎么能住在这城外的小客栈里？还有苏行大人的几位朋友，也随我们入城吧。驿馆已安排好，恭迎各位。”他说着话，抬起头来，向楼梯口点头致意。显然是看见汤子期了。
青都城一直以来都归属经氏所有，城中紧要的机构都由经氏掌管。秘法厅虽隶属青都神木园，但经氏同样执掌青都神木园，平日需要动用秘术力量的事务，一般由秘法厅执行。
比如，“挽留”一名逃逸的魅族秘术师？
汤子期与叶画莳退回屋中。玉霜霖比她想象的更加警觉，已经起身向窗外看去。果然，窗外有几个人影把守着，这屋子已经没有了去路。
玉霜霖冷笑着：“好啊，你们羽人就是这样出尔反尔的？浩然司放了我走，又派了青都的人扣下我？”
汤子期一时无法反驳。她和巴齐陆、叶画莳三人来到城外，青都经氏能得到消息并不奇怪。不过秘法厅半夜到来，明面上说是“恭迎”，但底下的强硬之意不言而喻。他们收到了浩然司的知会而来，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来青都，是因为雪砂盐，还是‘风鸦’号？”匆忙之间，汤子期盯着玉霜霖质问道，她必须弄清楚她的真实目的。
玉霜霖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虽然不情愿，还是快速地说：“我只是想查查，到底是谁出卖了‘风鸦’号。”
“出卖？”
玉霜霖也不再扭捏：“‘风鸦’号出事的时候我不在场，因此才能留下一命。可不久以前我才知道，当日我们与海盗船‘翼虎’号约定交易。它没有出现，我们却遭到翊朝水军的伏击。”
“既然‘风鸦’号是被官船击沉，羽族水军这些年又受秋叶京节制，你为什么在秋叶京不查，却来青都？”
“因为我刚知道，这桩交易之中的一名重要人士，近日来到了青都。”
她不再说下去，汤子期自然也明白，她说的定是“翼虎”号上的人，而“翼虎”号既然没有出现，就说明事先得了消息。那么究竟是谁把“风鸦”号的行踪泄露出去，这就耐人寻味了。
“可是，你就算查到谁走漏了消息，又能怎样？”汤子期心思急转，沉吟着，“本朝击沉一艘海盗船，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难道你还能与整个王朝为敌？”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玉霜霖声音低沉，但面色潮红，显然心潮难平，可见此事对她非常重要。
叶画莳并不知道她们有关月见石的种种纠葛，面露不豫：“阿期，别忘了箭鱼还在他们手上！”
汤子期有些犹豫，但门外脚步声已经响起。经氏的人上来了。玉霜霖狠下心，猛然冲开窗子跃了出去。
“玉前辈！”汤子期惊叫一声，不得不随着她跳了出去。叶画莳叹着气，紧随其后。
客栈树屋外守着经氏的人，玉霜霖当然没有落地，而是翻身上了树顶。但这也无济于事，几个黑影从周围拢了过来。看来经氏的人手已经把这里包围得密不透风了。她捂着胸口不住喘息，之前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没有旁人帮忙，她也怀疑自己能否闯得出去。
汤子期与叶画莳出现在她身后。汤子期自然也看清了眼下的局面，不禁道：“不如你跟我进城，我一定设法保证你的安全。”
玉霜霖霍然回头：“你们羽人，我一个也不相信！”
“你何必如此痛恨羽人？”
不知道是不是被眼前的困境激怒，玉霜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被冲开了一个缺口：“何必？雪咏泽杀了章青含，雪吟殊毁了‘风鸦’号。我最重要的东西，都毁在雪家人的手里！我怎能不恨？”
她这话里有无尽的凄凉，还带着一点儿自嘲。章青含死于他自己创造的神话，而“风鸦”号干的本来就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对于雪吟殊来说，“风鸦”号的覆灭，可能只是事了之后送到案头的一页薄纸。只不过对于她，全部的生活都被再次毁掉。
“可是你没有别的选择了。”汤子期能够明白她的心情，可是如今也不得不说服她，“你已经决定了要帮助我们……或者说，帮雪咏泽。羽人或者雪家，又还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你觉得雪咏泽还是个羽人，还是个雪家的人？”玉霜霖紧绷的面容上泛起一抹狂热的笑意，“小姑娘，你没想过吗？他其实，离成为一个魅只有一步之遥。我的老师，毕生追求的是至高的秘术之道，而月见石，则会改变整个魅族的生死之道！‘风鸦’号沉了之后，我就知道我逃不了的。我会做完他想做的事情，成就他的梦想，让魅之一族可以看尽千年风云！”
如果他们成功……魅就能够得到近乎无限的寿命。或者说，一个人愿意成为魅的话，他就能得到近乎无限的人生。汤子期为这个假设惊得打了个寒战。但眼下的情形，没有时间让她考虑这些。夜幕中的黑影们已经越来越近了。
汤子期与叶画莳下意识地护住了玉霜霖。叶画莳率先抽出了剑。她无奈地摇头：“哎，阿期，你真要让她走，除了和这些人打一场，大概没有其他办法了。”
足够接近的距离，让她们几乎可以看到那些秘术师的容貌，和秘术蓄势待发的微光。那些人没有开口，但从走位上已经封死了所有的方向。
“住手！”突然有人沉声大喝。
巴齐陆出现在树顶上。河络快步跑过来，把树叶踩出一片脆响。他挡在了三个女人身前，怒道：“喂，这就是你们说的‘恭迎’和‘邀请’？”
河络小小的身躯其实挡不住任何攻击，然而发出一种不可轻视的气势。渐渐逼近的秘术师们迟疑一下，略略退开。往巴齐陆来的方向看，自称秘法厅执事的经泽思也来到此处，缓步走了过来。
他站在巴齐陆面前，笑容中带着歉意：“这……怎么成了这样？让苏行大人受惊了。”
“别假惺惺的！”巴齐陆嚷嚷着，“你说你们奉羽皇之命前来接我，就是这样对待我的朋友的？”
“我们绝无恶意。”经泽思的声音听上去恭谨而真诚，“不管是您还是您的朋友都要进城，青都驿馆只是一处落脚之地，诸位可来去自如，我们别无他意。”
“那你带着这些人，是什么意思？”巴齐陆指着周围的术师，冷笑着问。
“是我多此一举，冒犯了。”没想到经泽思倒也干脆。他挥了挥手，那些黑衣秘术师便退开，让出了一条通路。
汤子期看了看玉霜霖，心头反而踌躇起来。正在她犹豫之时，巴齐陆转过身，面对着玉霜霖道：“我不会让他们强留我的朋友。但是玉夫人，我希望，你跟我们进城。”
“为什么？”这话让汤子期有点意外。她不知道巴齐陆为什么插手此事。
“因为，她与雪砂盐有关。”巴齐陆转头看着汤子期，“我不会干涉翊朝的调查，但如果这是雪砂盐的线索之一，我不想它就此中断。”
他的话让汤子期一下子醒悟了。雪砂盐侵入越州，于翊朝官盐市场有所冲击，但其危害，远不及对河络孩童的影响。再则，河络占据了越州人口的大半，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雪砂盐最大的受害者。
作为最大的河络部族雷眼郡的苏行，巴齐陆自然不能对涉及雪砂盐流通渠道的线索置之不理。
经泽思听到他们的对话，露出微笑：“苏行大人说得是。您随我们入城，不日便可面见陛下。而叶姑娘……”他转而看向叶画莳，“我们秘法厅正全力维持月晓者八号的生命。如果你想见他，最好随我们来。”
汤子期可以感觉到，叶画莳听闻此言，大受震动。她的剑没有收起，但握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经泽思不再阻拦玉霜霖，但她面临的情势已十分微妙。巴齐陆虽措辞平和，但他的立场已极分明。叶画莳要了解简西烛的情况，更不会与经氏闹翻。而汤子期只能与他们共同进退。
如今，玉霜霖确实可以自行离去，但她孤身负伤，之后翊朝再来抓她，就再无逃脱的可能了。
所以，走还是不走？
汤子期望向玉霜霖，只见她慢慢走向前，勉强一笑：“那么，劳烦经大人，带我们进城吧。”
随后，她低垂双目，掩住自己不甘的目光。
意气用事是无用的。与其执意离开，战战兢兢，疲于奔命，不如顺势而为。一切不过是利用与反利用。何况她确实也需要进入青都城，她想找的人，还没有见到。
如此一来，汤子期、叶画莳，乃至经泽思都松了口气。巴齐陆则看着玉霜霖，大大的竖瞳眼睛里意味悠长。
“诸位请！”经泽思恭敬地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低头看着几人走过，嘴角不禁浮起一抹微笑。
要留下他们要的人，又不能惹怒羽皇陛下的客人，相当棘手。不过无论如何，他总算留下这几个人来，即使在太子那里，多少也算小功一件吧。他这样想着，抬起头来，神色之中，充满复杂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