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吟殊终于落在银穹塔顶。
一落地，就听见中间高高祭台上传来巴齐陆的声音：“喂，我们的浮梭甲好用吧？没它只怕你上不来！”
这时间，确实多亏了浮梭甲他才能顺利上塔。他回过身，祭台上有一只巨鸟，河络在上面飞快地蹬着腿。他一眼认出这河络的飞行装置，正想上前，一柄长剑拦在了他的身前。
持剑的是汤子期。她长发飞扬，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她又活过来了。不像之前那样心灰若死，眼底重新焕发出鲜活的生机。他很欣慰。
“想拦住我吗？”他也微笑起来，“那就试试吧！”
他抽出自己的长剑迎了上去，瞬间剑光交织，剑锋相撞，铮然作响。
水晶高塔，直入苍穹，就像插入明月之中。正圆的明月犹如一面银镜，霎时间，镜中两个剪影翩然舞动。他们的身影交错，相叠，彼此厮咬，彼此相融。
茫茫夜色隐去了世间的一切熙攘，风烟山水都褪去了颜色。他与她的眼中只有对方，和对方手中寒冽的剑。他们迅捷如电，脚步交错间只有晃动的残影。
剑意幽寒，满腔的血却温热。不做丝毫保留，用尽全力，是他与她最深切的诀别。
一边踩着风机一边观战的两个人在兴致勃勃地点评，巴齐陆说：“小丫头根本不像你说得那么强嘛！”
“那是因为太子殿下也不弱啊。”
“也对。唯一的皇嗣什么的嘛，好像哪个方面都不会太弱。”
“可是阿期一定会赢的！哎呀！”
叶画莳惊呼出声。随着汤子期绵密的剑势，雪吟殊被逼到了平台的边沿，退无可退。他忽然站定，不闪不避，看着水银般的剑锋向自己当胸刺来。
剑芒微微上挑，从他的耳旁掠过。就这毫厘的偏失，雪吟殊竟探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而另一只手上的长剑也霍然向前，直指眼前之人。
“铛！”她手中的剑掉落塔下。而他的剑锋已抵上她的咽喉。
“子期，你输了。”雪吟殊淡淡笑道。
“你……你也真敢赌！”汤子期叫了起来，只差没有脱口说“你耍赖”了。她要是不手下留情，哪里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有什么不敢？一个曾经舍身救我的人，总不会舍得杀我。”他眼中光芒锋锐如剑，“除非你是——雪咏泽。”
汤子期的眼瞳被一抹痛色深深划过，却又立即敛于无形。她笑笑：“你知道。”
雪吟殊幽深的目光凝视着她：“你，真的是，他的傀儡。”
“他管这个叫‘壳子’。”
“我很早就想到，只不过不愿意相信。”
“什么时候呢？”
“你告诉我，他可以操控森河的肉身的时候。”雪吟殊想了想，“可是那个时候，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不妥当，却说不出是为什么。”
“是的。我就是另一个森河。”汤子期向他伸出一只手，“这只手是我的，也是雪咏泽的。这具身体也一样。”
就像森河一样，当月见石里的那个精神体，强行占据她的身体时，她的精神体就被临时禁锢在月见之境里。雪咏泽可以利用她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中行动，虽然只是短暂的几个对时。
“我一直觉得月见石那里有我没想到的东西，就在玉霜霖消失后，又找了几位寰化秘术师询问。他们听了我的描述，又试探了月见石之后，告诉我说，月见石确实连着澎湃的寰化之海，其中也隐约有一个近似于人的精神核心。可是，外来的精神要突破那道通往寰化之海的障壁，到月见石那一端的世界，是不可能的。他们推测，只有和寰化之海的内部交换过精神碎片的人，才有可能到达那个世界。”
“你就想到了，我不会授语之术？”
“汤罗作为月晓者能够进入那片寰化之海，是因为他得到过雪咏泽分化出来的碎片之一。而你不是月晓者，不会授语之术，那么你这里，就没有他的精神碎片。可是你几乎无所不知。”雪吟殊看着她，“关于雪咏泽，你知道的不可能仅仅是听汤罗说的。你不听命于汤罗，更不听命于我父亲，可是擎梁山上，你描述与雪咏泽有关的一切都如同亲见。我不相信你没有见过他。你一定到过月见石背后的寰化之海。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有一点精神碎片，被留在了他那里。到了这里，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你是和森河一样的人。”
汤子期声音很低，却仍在笑：“是这样。你还想到什么？”
雪吟殊踏前一步，握住她的肩。他手下使了力，让她觉得肩骨都要碎裂：“可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和森河一样！你们一定是不同的。”
“为什么？”
“雪咏泽可以随意操控森河，只是因为他年老体衰才不敢那么做。”雪吟殊略微平息了一下自己，“可是你不同。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在阻止玉霜霖的时候，冒着傀儡毁掉的风险，使用森河的身体，而不使用你？霜木园中只有一个森河，没有其他守卫，雪咏泽为了保护月见石，一定要能够从森河那里得知林中动向才行。后来我从其他的寰化秘术师那里知道，有可能月见石的结界与森河的精神碎片是联动的，这样只要有人触动了结界，他便能从森河那里觉察到。他没有选择你，是因为无法从你这里得到结界的波动，甚至不能确定你在不在林中。”
“你说得对，也不对。他确实不能从我这里感知更多的东西。但是他不用我，是因为他不敢。”汤子期的声音变得有些清冷，“我与雪咏泽的契约，和森河不同。他可以随意使用森河的身体，却不能这样对我。因为这是我提出的条件。”
“条件吗……”雪吟殊的目光有刹那的朦胧，“他居然答应了？”
“当一个人愿意用生命为代价提出威胁的时候，对方很少能不答应。”汤子期冷冷地笑笑，“何况我的命，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命。”
“你是替他活着的。”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肩膀、锁骨、下颌，声音也变得苍凉，“你是属于他的。”
“我不想替任何人活！”她的目光抬起，有一种坚定，“我的确答应为雪咏泽保护月见阁，可是，看见这个世界的人是我，触摸这个世界的人也是我！我是汤子期！”
“可是你做不到。否则，他要对北林纵火，就不会得逞。”
“我只是答应，让他回到秋叶京的风翔典上看看。”她的脸上终于一行泪流下，“他竟然这样。”
此刻，雪吟殊看着面前这女子的目光，不光有怜惜，而是近乎悲悯。
她把身体给了别人，却指望着能够留下自己的心。他想象着精神体被驱逐，身体被剥夺的感觉，已经不寒而栗。可是她还在笑。她平日里一直在调皮地笑着。不知道她是怎么样压制那样阴暗的疯狂的。
而他自己呢？他所爱着的姑娘，随时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就算她有着一样的皮囊骨肉，他所喜欢的笑容还会在吗？那背后的灵魂竟然有可能是他死去多年的哥哥，这未必不是另一种疯狂。
“一个人，支撑着两个人的生命，一定很辛苦吧？”他说。她的泪滴落在他的手指上，微微温热。
辛苦吗？很多时候，为了奋力前行，反而会忘记什么才是辛苦吧。只有回忆的时候，才会发现，坚硬如茧的心，还是会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