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蓝水榭之上，凉风习习。巴齐陆将酒饮尽，放下酒盏，望向湖面，似乎陷入追忆。
“浮梭铁矿，是我们勘测挖采了二十多年，到两年前才真正有所产出的一处神秘矿脉。它的地点，除了一直在那里辛苦劳作的工人以外，只有我们雷眼郡长老会内很少的几个人知道。”他没有直接开价，而是说起了“浮梭铁”的来历。
“为什么在前二十年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坚持挖掘、寻找矿脉？是出于阿络卡的指示。而阿络卡之所以这样坚持，是因为，这处矿脉的存在，是当今九州之主雪霄弋预言的。”
汤子期很想叹气。雪霄弋这个人，虽然隐在青都，不问世事，但他的足迹却遍布九州。他们不知道，哪一件事又会和他扯上关系。
雪吟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道：“巴齐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多年前，羽皇云游到越州，为越州解决了几桩疾患，深得民众的爱戴。我们的阿络卡，也是对他恭敬有加。羽皇离开越州前，告诉阿络卡，他在雷眼山脉中找到了一处奇异的地脉。它是裂章与亘白两种星辰泽地的交汇之地，蕴含这两种星辰各自不同的力量。他确信那里必有奇矿，但他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我们的阿络卡，答应了羽皇陛下，一定采挖出这处矿脉。因此虽然二十年没有收获，但出于对羽皇的承诺，寻找矿脉的工人还是孜孜不倦地工作。直到两年前，他们真的采出了矿石，然而，虽然能够觉察到它的奇异，却没有人能说清它的奇异之处。我领着我们铸冶工坊的人对样本研究了许久，终于弄明白释放这种矿石力量的方法。它确如羽皇所说，不但因裂章的力量坚如金石，还因饱含亘白星力，可以影响物质的流动状态。不管在高速流动的空气中，还是水下，它都能够放大四周的流力，提高自身的速度和升力。这也是你们羽人能够延长飞行时间的原因——只需要要很少的明月月力，即使凝出的羽翼略显虚弱无力，穿有浮梭甲的人，也可以飞翔。”
他的讲述让另三人都陷入思索。片刻，碧温玄啧了一下，道：“这么说来，你们真是奇货可居呀。”
“正是这样。”巴齐陆道，“我们知道浮梭铁的作用之后，马上就知道，最需要它的应该是羽族和鲛族。因为天空和水下的环境都更适宜它的发挥。在河络、人族、夸父那里，装备浮梭铁虽然也可以提升速度，但意义毕竟小的多了。奇货在手，我们当然要把它卖出个好价钱，我们选中的交易对象，就是羽皇雪霄弋。”
“所以你们带了样本，一心前往青都。”
“嗯。我们会选雪霄弋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浮梭铁矿脉本来就是得到羽皇的指引才能找到的。在这件事上，我们永远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也只有九州之主能给。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打定了主意，尽量不与太子殿下产生交集。”
“哪怕是身陷险境，也不向我求助？”雪吟殊皱眉道，“为什么？你们将浮梭甲献给陛下还是我，对于羽族和雪氏，难道不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因为我们要呈给羽皇陛下的，是浮梭铁，但并不是浮梭甲。”巴齐陆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观察着雪吟殊的神情，“羽皇得到浮梭铁之后，不会去打造什么浮梭甲，他想要的，是扬帆破浪的大船。”
雪吟殊抿紧了唇。眼前这个河络说得对，他的父亲才不会在意什么提升空中战力的战甲。近来，他决定要建造一个适于远航的船队。利用浮梭铁造出的船只，必然比寻常船只速度更快，航程更远。
这支船队要做的也绝不是平靖四海，而是四处探索，甚至包括远海。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到底为什么产生如此之多奇怪的狂想，也没有兴趣去知道。
碧温玄忽然笑道：“照你这么说，浮梭铁对我们鲛族也会大有助益了？”
“如果说鲛族海战，我想是的，但碧国一统鲛海已经多年，并没有太多的威胁或者战事，所以，我想你们没有羽族那么需要它。”巴齐陆说着，还是把目光转到雪吟殊身上来，“如果我一开始就向太子殿下求助，你会让我带着浮梭铁去青都吗？”
雪吟殊坦荡一笑：“确实不会。”
“但你可以不告诉他浮梭铁的事情嘛。”汤子期插嘴道，“你带的东西看上去黑乎乎的，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当时河不流已经把它藏起来了，我要找回必然会引起太子的注意。更何况，很快我就在山中歇见到了你们。”巴齐陆也坦然注视着雪吟殊，“巴齐陆不想欺骗信任我，甚至愿将性命相托的人。”
“苏行大人的信任，我十分感谢。对于浮梭铁的交易，我也有十足的诚意。”雪吟殊回看着他，“所以，你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巴齐陆站起身来，向他走近了几步，终于说：“雷眼郡想要的，是一个真正至高无上的阿络卡！”
此句一出，在场的三人心中都震动不已。
阿络卡是河络一族最高的掌权者，是被称为地母的真神代言人，本来应该对于族中一应事务具有绝对的处置权。然而，随着近百年来各族融合，外族与河络的交往往通过代理日常事务的另一职位“夫环”来进行。这导致外族对越州的影响越大，夫环的权威也就越高，阿络卡的权力被渐渐架空，有些地区的氏族中，实际的权力被夫环与长老会牢牢掌控，阿络卡甚至沦为象征。
而作为越州最核心最信仰创造真神的雷眼氏族，想要改变这种“危险”的局面，让河络的政治体系回归传统，重塑阿络卡的权威，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阿络卡的地位如何，是你们河络自己决定的。”雪吟殊缓缓道，“我们又帮得到什么？”
“你们虽然没有插手阿络卡与长老会的关系，但影响却无处不在。”巴齐陆轻轻叹了口气，“因为外族势力的强盛，夫环的地位才会抬高。我们要奉起阿络卡，最重要的就是必须削弱外族的影响力。我们雷眼郡作为整个越州的中枢，要进行变革，势必引起极大的动荡，因此必须速战速决，一旦我们从制度上削弱夫环的权力，就不会因受到反抗而退让。因此在那之前，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先清除外族势力对我们的牵制。”
雪吟殊道：“所以，你想要我做的是什么？”
“第一，撤去羽族在雷眼郡的驻军，以及巡察司。”巴齐陆的语速突然加快，“第二，颁下法令，对越州的人、鲛、夸父的商业与居住进行划分和限制。第三，把贸易规则的定制权交回我们河络手中。”
雪吟殊回答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这不可能！”
巴齐陆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要去找羽皇陛下。因为我们很清楚，太子殿下是给不了我们要的东西的。”
“羽皇难道就能？”雪吟殊露出一种怒意，“你们要的太多，太贪心了。”
“我不确定。但我愿意试一试，也许羽皇会答应。”
雪吟殊忽然说不出话来。巴齐陆说的这些，他一条也无法答应。那不单是把翊朝的势力完全地撤出越州，更是把越州整个被封闭起来，变得越来越排外。更何况，羽族对于宁澜两州之外的掌控本就不足，要真是如此，各州纷纷效仿，必定天下大乱。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他的父亲呢？他无法确定那个人的想法。依帝弋近年狂热任性的所作所为看，巴齐陆完全有可能成功。甚至他怀疑，只要浮梭铁真能实现去往远海的设想，哪怕越州要脱离帝国，独立为政，帝弋都未必会拒绝。
雪吟殊头疼了起来。他执政已久，险阻众多，但最难越过的，终究是他的父亲。他想起北林筵席之前风鹰遥的话，或许他们说的真的是对的。
“巴齐陆，就算羽皇答应你们，又怎样呢？”汤子期的声音在一旁悠悠响起，“撤军、限商、改变贸易规则，每一项都不是凭青都一句话就可以实行下去的，这一切都需要秋叶京的配合。”
“不错。”河络的笑容愈加笃定，“但只要青都诏告了天下，就算秋叶京不予配合，我们的目的也一样能够达到。”
汤子期一时窒住。看来雷眼郡已经把一切都算计清楚了。一旦因为对越州的政策差异，青都与秋叶京的冲突来到明面上，翊朝内部的一场腥风血雨就在所难免。朝中大乱，各方视线汇集，各方力量最想要的，也必然是在这个乱局中攫取最大的利益。人、羽、鲛，甚至夸父，都不会有工夫来理会越州的事。而巴齐陆他们以阿络卡为尊，又有了羽皇的许诺，依靠自己对越州的掌控力，利用这段时期肃清来外族势力，并不是做不到的事。
“苏行大人，我可以退让一步。你说的二三两条，我们可以商讨一下实行的细节。”雪吟殊还是试图将谈话进行下去，“但第一条，恕我确然无法答应。”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确实是我们河络常做的事。”巴齐陆看着他道，“但这一次不同。雪吟殊，我所说的已然是我们雷眼郡的底线。因为，我并不把你看作一个交易主顾，而是一个朋友。”
“既然是朋友就应该两肋插刀，风雨同舟，同甘共苦，互通有无啊。”碧温玄一开口，就是一长串的帽子扣了过去，“你们河络擅长开矿，就那一点不值钱的铁块，那么小气做什么？”
“不值钱的铁块？”巴齐陆不屑地笑了，“碧公子，用你们值钱的鲛珠十倍的价钱来换，你要不要？”
碧温玄哼了一声不回答。巴齐陆又说：“其实这次，如果没有殿下和汤姑娘的帮忙，我也找不回浮梭铁的样品。尤其是如果没有殿下最后把它夺回来，它更有可能已经和逆鳞赫马一起，被填盍空间带到不知什么鬼地方去了。所以我真的很想把浮梭铁矿交给你们。”他的目光那样真诚，“只是，我毕竟身负阿络卡和长老会交托的重任，有些事情无法让步。抱歉。”
他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雪吟殊道：“我明白。容我考虑几日。”
“好，太子殿下，我等你的答复。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条件，我会带上剩下的样品，前往青都面见羽皇。至于这一件浮梭甲，”巴齐陆道，“就当我给你的礼物吧。”
“多谢。”
正式的谈话完毕，巴齐陆也是如释重负。他有了闲心，终于又咧开大大的笑容：“小碧，你这里的厨子做的豚鼠肉十分不错，能打包吗？”
“打包？你以为我是开饭馆的啊。”
“你们鲛族擅长做菜，就那一点不值钱的肉，那么小气做什么？”
碧温玄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河络是锱铢必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