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修古坠下万仞山峰，又直落飞流星河，再被卷入无穷黑洞，最后砰的一下撞上实地。
他以为自己历经千难万险，不死怕是也要筋骨俱断，可等睁开眼才发现，他不过脚下一软，撞到案几之下，目之所及依旧是坐忘阁满眼的星如雨，花千树。
风动灯转，虽无羽人起舞，却有经无端先生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
经无端伸出手扶他起来，微笑道：“雷将军，没事了，辛苦你了。”
单骑单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雷将军，在听到这句话后平生头一回眼眶一热，像于烈日灼烧之荒漠独自跋涉千里，忽而有人端过来一碗温水让他歇歇。
雷修古定了定神，哑声道：“幸不辱命。”
他一张嘴才发现喉咙干涩嘶哑，仿佛有漫长的一生不曾开口说话。一杯水酒递到跟前，端酒的手遒劲有力，食指上戴着一个白玉雕刻的繁复的白荆花戒指。雷修古悚然一惊，他认出了手的主人，慌忙起来就要行礼。
羽皇按住他的肩膀，将酒杯再递进一分：“干了。”
“是。”雷修古双手捧杯，高过眉心，随后仰头饮干。
酒液甘醇清冽，入喉后一股暖流直直熨帖肠胃，回味更兼唇齿余香，这是千枚金铢亦难求一两的经无端大师亲自手酿的“秋波媚”。
“秋波媚”后劲十足，酒入肠胃片刻即浑身回暖，雷修古的脸色终于变好一些，他带着歉意道：“陛下，经大师，修古失态……”
“你若不失态，岂不显得季放鹤浪得虚名？”经无端笑了起来，亲自执壶与他满上，“别忘了，那可是人族名动东陆的大星象师，来，再喝，压惊。”
雷修古再次举杯一饮而尽，嘘出一口长气道：“谢经先生。”
“雷修古，”雪霄弋淡淡地道，“若回魂了，便好好说说你在幻阵中见到了什么。”
“是。陛下，经先生真乃大才，那幻阵确实可回溯到过往，”雷修古迟疑道，“我大概，见到了当年布下幻阵的那个人。”
“季放鹤？”经无端眼睛一亮，“为何是大概？”
“因为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季放鹤。我只知道，我见到的那个人确为人族，姿容仪态皆不俗，身上带着某种……”雷修古想了想才道，“某种您这样的星象师才有的气度。而且我见到他时，他正与学生谈话，提到那位领三千皇族自裁的末代人皇万无殇，言语之中，提及万无殇对他越来越不满意……”
经无端微微颔首：“那便确乎是季放鹤无疑了，万无殇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反过来将扶他登基的季放鹤除掉，殊不知季放鹤早已将一切卜算得一清二楚……”
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住，脸上渐渐收了笑意。
羽皇皱眉问：“怎么，想到什么了？”
经无端不答，却对着雷修古问：“他提到万无殇时说了什么？口气怎样？”
雷修古道：“口气并无恭敬之处，甚至还有些鄙夷。他们只说要赶在万无殇动手之前将一个星图大阵画好，但这个大阵能不能起效用，连他也没把握。对了，那个大阵，叫什么星曜颠倒反局阵。”
雪霄弋问：“无端，你饱读典籍，可曾听说过此阵名？”
经无端面色凝重：“人族星学另辟蹊径，我所知不过皮毛，这星曜颠倒反局阵我也是头一次听闻，但是陛下，您还记得多年前我曾问过您的问题吗？季先生卜辞天下一绝，可为何他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偏偏什么都不做？”
“当年我便回答过你，他不是什么都没做，相反他做了很多，布下星阵，留下星脉，甚至算计了万无殇，将自己困守在星阵中央，可惜他遇到了你我……”
雪霄弋猛然打住，他站了起来，与经无端对视一眼，脸色同样凝重起来。
“如果说连你我在内，也是季先生棋盘上的棋子呢？”
“他敢！”
“他敢。别忘了，他是季放鹤。”经无端缓缓道，“万无殇自裁，天启城三千皇族血流成河，我族大军入主中州，人族荣光一去不返。季放鹤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天下大势固然不可阻挡，然而却并非无从谋算。若我是他，就算穷尽一生呕心沥血，也会想在死局中为本族谋一条生路。”
雪霄弋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天启万氏主政太久，这一脉沉疴积弊，犹如吸血毒瘤一般无药可医，与其扶持一代明君，不若将之整个动手剜去，”经无端停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了半口方继续道，“万无殇阴狠决绝，要他决战千里，他没这个魄力，但要他投降为贰臣，他却会宁可杀了全族陪葬也不肯便宜我们羽人。万无殇活着的时候，他秉性如何，他有几斤几两，试问当时整个天启城除了季放鹤，还有谁更清楚？”
“你是想说，季放鹤扶持万无殇，实际上是送他去死？”
经无端摇头，犹豫道：“可能，比这个更可怕，季放鹤扶持万无殇，是送他去亡国。”
羽皇瞳孔微缩，沉默不语。
“若我猜得对，则有一个千挑万选的末代人皇，”经无端喟叹道，“相应地，也必定有一个千挑万选的新人皇。一个尚未来临的，但终将会来的新人皇。季放鹤算国运，算天命，居然连我羽族都算计在内。”
羽皇脸上未见怒气，然而他手微动，离他最近的一株花树，忽而无端燃烧了起来。
“哎呀，你别动不动就烧我的树！”经无端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青瓷碗，从瓮里倒了水便往树上浇。
火轰的一下烧得更旺，经无端一拍脑袋：“完了，忘了瓮里头是酒不是水了。”
许是他手忙脚乱的模样逗乐了雪霄弋，羽皇脸色好看了些，手掌凌空横抹，大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修古插嘴道：“陛下，我在幻境之中，确曾听到他们提及新人皇。”
羽皇挑眉看过去：“有说怎么找出这个人吗？”
“我只听了一半，便被发现弹了出来，我只听到这个新人皇，将会，将会……”
“将会什么？不要吞吞吐吐，说。”
“将会铁骑踏晋北，烽火连九州。”雷修古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类似此类狂言妄语，这些年咱们不知听过多少。一会儿人族逆贼，一会儿鲛人匪众，就连河络都有人起意谋反。他们今天喊纵马澜州，明天喊踏平宁州，实在不足挂齿。”
经无端揉着眉头道：“你不懂，这话若是旁人说自然不足挂齿，但若季放鹤……”
“就算是季放鹤说的，也同样不足挂齿。”雪霄弋气势骤开，坐忘阁内顿时风云翻卷，气象骤变，疾风吹起漫天飞花，羽皇负手而立，目视前方道：“铁骑踏晋北，烽火连九州？人族想象力倒是一如既往地好，可惜，我才是九州之主，能翱翔在星空下的，才是天下的皇帝。”
“就算是传说中的燹帝转世又如何？九州之大，尽入我手，宏图霸业，只能在秋叶城的基石上成就。一个卜辞中未来的人皇，还不值得我们太当回事。”
他转头看向经无端，缓和了口气道：“不过，既然人族处心积虑，我总不能来而不往。便是终有一日我要脱下这身冕冠，走之前，也还是得替雪穆恂想想。”
经无端点头道：“陛下此言甚是。”
“即刻草拟一道旨意给中州巡察使汤牧辛，告诉他，下一任人王还在天启万氏的子孙中挑，至于人选，让他看着办。”羽皇嘴角上勾，不以为意道，“提醒他一句，无梁殿接连三任人王皆没当够二十年，这个传统，我瞧着挺好。”
经无端垂首听着，想说什么到底又憋了回去。
另一名侍卫快步走来，行礼道：“陛下，太子殿下已找到。”
羽皇对雷修古道：“你去，把那小子给我拎回来，他要敢反抗，直接绑了。”
雷修古低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