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艾萨克看到了一个穿着朴素长裙的女人。
干净的白裙之上，只有一个银质的十字架挂饰证明了她的身份，她看上去比艾萨克还要年长一些，在她的身上，他可以感受到一位修女应有的肃穆和优雅。那不是个长相惊艳的女性，但她温婉气质却很容易让人感到亲近。
“没错，我是，”艾萨克将行李箱放在了地上，走上前去，向着对方行了一个教会内部才会用上的礼节，“很高兴见到您。”
“我是伯尼塔·菲茨罗恩，戈德亚教堂的修女，”作为回应，她也行了礼，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教会派我来迎接您，请跟我来吧。”
教会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路边，艾萨克跟在她身后，登上了马车，然而就在车轮开始转动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黑衣的医生似乎在人群之中一闪而过，艾萨克愣了愣，险些要叫马车停下来。然而就在这时，名叫伯尼塔的修女却开了口：“您看上去似乎有点焦虑，出了什么事吗？”
“一点……小事而已，”安格斯的事情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艾萨克清楚这一点，他收回了视线，尽可能地用平静的声音开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女士？”
“放心，教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迟早会清楚这一点的，”伯尼塔笑了笑，将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唇上，“守口如瓶，不闻不问，教会的很多人都把这个当做是自己的信条。”
教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吗？艾萨克看了一眼伯尼塔，只觉得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士身上也会藏着什么秘密。
神圣的教会，自然也不该是应该隐藏秘密的地方。
安格斯压低了自己的帽檐，随着车站的人潮向外走去。
他确信自己刚才看到了艾萨克，这可是个不祥的征兆，他之所以要从小镇来到帝都，就是为了避开自己过去认识的所有人，尤其是艾萨克。越是忙碌的地方就越是健忘，他相信戈德亚城会忘记他的过去，给他一个全新的未来。他可以在这里做一个医生，一个不需要杀人，也没必要整日和死神打交道的普通医生。
然而艾萨克带着安格斯过去的影子追到了这里来，这让他开始不安了起来，或许夜幕降临的时候，死神也会带着瘟疫和让他没法拒绝的价码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这些不可预料的灾难到达之前，安格斯觉得自己得先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才行。
早在几个月前，安格斯过去在医学院的同学伊诺就已经给他寄过一封信了，对方邀请他到帝都的一家医院来任职。信里开出了天花乱坠的条件，但凭安格斯对这家伙的了解，他所说的大多数条件大概都只是用来哄人的。明明伊诺的职业是最该给人以严谨可靠印象的医生，但他本人的形象绝大多数时候都与着两个词汇背道而驰。
然而现在的安格斯也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寄希望于伊诺在极少数的时候，可以展现出来的一点诚实可信了。
照着信上的地址，安格斯穿过了那座连通城区与贫民区之间的桥，眼看着周围一点点从精致繁华变成了脏乱拥挤。狭窄的街道上，动物和人群挤做一团，嘈杂的声音让人隐隐觉得耳膜发痛，但即便是待宰的牲畜脸上的表情也要远比那些搬运工的神情生动得多。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有着一张麻木而空洞的脸，他们就好像凭借着本能在叫骂和争斗一般，苦难的生活没有给他们留下半点希望。
安格斯有时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去想，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还要继续存活于世？
人活着是没有理由的，他们活着不是因为热爱生命，而是因为恐惧着死亡。
安格斯很庆幸自己挤到那座医院门前的时候，自己的钱袋和行李都还在，在莱拉城的时候他已经见识过最精明的小偷是什么样的了，他们有着一双善于发现有钱人的眼睛，以及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智慧。从衣兜里取出了那个信封，安格斯试图从来来往往的忙碌身影之中找到一个看上去有空的人，然而打量了一圈这家医院之后，他发现了一个糟糕的现实。
这是一家教会医院。
接受教民们供养的教会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在建立教堂供虔诚的信徒们祷告的同时，他们还出资成立了医院。修女们在这里充当护士，这里的医生也大多有神职，教会医院往往建立在那些贫苦的人们聚集的地方，他们会无偿地提供治疗和援助，以此来换取更多愿意信仰神明的信徒。
过去的安格斯并不介意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他愿意帮助任何人，对于他来说，只有驱散人们的病痛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现在，他早就已经不信神了，艾萨克也已经追到了帝都。身为审判官的艾萨克或许并不会出现在教会下辖的医院里，安格斯也已经拒绝了和死神的交易，但要在这样一个与神如此接近的地方工作，对于安格斯来说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他得处处小心行事才行，一点小小的纰漏，就可能让自己过去的那些并不光彩的事情暴露。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拎起皮箱立马走人的时候，一个刚刚结束手头工作的修女却忽然注意到了他。那是个年轻的姑娘，她走过来的时候，安格斯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如果不是空洞无神的话，这双翠绿色的眼睛本应明亮如珍贵的宝石才对，她垂眼避开旁人的动作很小心，步伐也迈得细碎。那明明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有着白皙的面庞和精致的五官，安格斯暗地里为她感到遗憾，很显然，这个女孩是个盲人。
“您在这里站了很久，先生，但我过去从没有听过您的脚步声，”她在安格斯面前停下了脚步，仰脸像是想要看清他的样子一般，“我是艾格妮丝·米莱，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我是来自于莱拉城的医生安格斯·霍利特，我想找伊诺·德怀特，”安格斯一边为女孩敏锐的听力感到惊讶，一边将自己手中的信递了出去，“您知道他在哪吗？”
“德怀特医生啊，请您稍等，他似乎正在为一位病人治疗，”听到伊诺的名字，女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在那之前，请跟我到礼拜堂来吧，您可以在那里等他。”
女孩摸索着从安格斯的手里拿走了那封信，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就好像从彩窗之中透出的明亮阳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