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来临时我已陷入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状态，昨日经历在脑中回转、变形、遗留为纷乱色彩。我隐约听见几声脆鸣，然后是背脊的冰凉，我似乎躺在石头地面上，但腰间却有柔软的垫子保护。耳畔呼吸声此起彼伏，清晰可辨。我花去许久才弄明白自己是谁、在哪儿、做什么。事实如复活节巨石像结结实实地压在胸膛。
谢尔堡，又一个杜德要来见你了。我想。把小把戏都准备好吧。
我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灰暗而丑陋的天花板，这难看的板子就算在沙利文古堡的鼎盛时期也不见得有多华丽，园丁们只有干活沾光的份，不意味着住房也能如此。我呆呆盯着天花板上杂乱的斑点，余光里有东西起伏，转头去看，但见一片麦色。佐薇背对着我沉睡，呼吸吞吐如此真切。人们常说早晨起来首先看见喜欢的人是最幸福的事，可我的心里只有忧虑。
全身而退，怎么听都不可能，光外围堡垒的怪物都要致我们于死地（莫妮卡已经死了，马丁内斯也算半个），谢尔堡的情况只会更糟。我看着她稍稍起伏的身侧，嘴角泛起笑意。「士为知己者死（InEnglish:Worriordiesforwhomturelykonwshim.）」，我曾将这段佚名者所做的文字印在笔记本上，现今想来真是段漫长的伏笔。
这份决定我不会后悔，就算有悔意也要强压下去。我郁郁躺着，聆听外边鸟儿孤鸣。它们总是幸福的，无忧无虑，啥也不知道，只明白吃食、交配、吃食、然后死于猫爪或挡风玻璃，多么简单愚蠢的生活，但我没有资格嘲笑，我和和佐薇的结局好不到哪儿去。
大约十分钟后大伙陆陆续续醒了，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是否是自己的忌日。欧文像被蛇头抛弃在波多黎各的拉美偷渡客一样茫然，时不时查看双踝确认还在不在；伊冯娜悲哀地环视房间，怅然若失，她一定在梦境里回到了艾恩伍德；而佐薇已经站在窗边查看弗拉瑟堡外边的情况了，她的侧脸映在微薄的日光中别有番朦胧之美。真可惜，如果还在小镇我就有理由好好欣赏了，但在这儿不行，我不想后于她死去时满脑子是眼下美好景象的回忆。
我们依然决定用早上的时间把弗拉瑟堡大致转一圈，佐薇认为弗吉尼娅有可能会在前往谢尔堡的途中稍微绕弯在这儿留下痕迹，我心底认为她只是在欺骗自己姐姐有那么微小的机率在弗拉瑟堡失踪的，那样我们前往最后一座堡垒的必要性将大大减弱，也许能从外堡借窗帘扎成的绳子离开。当然，仅仅是假设。
欧文和伊冯娜受够了，他们要求在长廊里等候。“你们愿意的话就去吧，但我是铁定不干了。”黑哥如此说道，他双踝的伤势愈发严重，几乎站不稳了。伊冯娜没加以解释，她双眼的恐惧足以说明一切了。于是乎我们从窗户翻离抵达前长廊后分道扬镳，我和佐薇继续前进，他俩向我们挥手告别，也许是永别。我悲观地想。
弗拉瑟堡在晨间看起来稍稍不那么恐怖，但依然阴影密布不时有冒失的看守者冒出来张牙舞爪地逼近，被我用砍刀一一消灭。我对付怪物的手法愈加熟练，佐薇可以腾出时间来查看她的“线索”。我们从前大门经过油画展览厅和盔甲厅，向湖畔缓慢前行。怪物越来越难缠，有时会从你压根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跳下，叫人措手不及，我对付起来也越来越困难。与之相反地佐薇调查线索的进度却毫无突破，很明显弗吉尼娅不曾“顺路”来过奢华腐朽的弗拉瑟堡。
“直接去谢尔堡吧。”来到一条靠窗的镀金地板走廊时我建议：“弗吉尼娅肯定没来过这儿。”
“但你不知道。”佐薇说，固执地将目光投向一片可疑的污渍。
“佐薇，你不是清洁工啊。”
“她也许来过，谁知道？”
我砍掉一只大胆看守者的脑袋，手腕因用力过猛而酸痛不已。“佐薇，我不介意继续找。我只是觉得她不曾来过这儿。”
“帕特，谢尔堡的情况只会更艰难，你就把它当成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佐薇扶着窗楣道：“而且……哪怕是万一弗吉尼娅最终没能去成谢尔堡，我们在这里找到真相总是要好一些……”
她话音未落，走廊尽头便传来声古怪的闷响，有点像哑铃砸到大理石地板时的动静。我疲倦地提着砍刀准备应对怪物，说真的，我没力气了，也许直接把刀丢出去要好一些。我这么想着手就自己动了起来，瞄准那扇卡布奇诺咖啡颜色的浮雕旧门。
嘎吱。
“等等。”
多亏我的反应弧比较长，看清来者是何人时大脑下达的抛掷命令还没有抵达手臂。我及时收回差点丢出去的砍刀惊魂未定地盯着对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莫妮卡？”
的确是莫妮卡，虽然狼狈不堪活像野人，但从她凌乱打结的金发和球鞋能确认身份。曾经与戴维斯形影不离的社交小女王如今看起来和中东的难民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更难堪些，鞋子丢了一只，蜂黄色长衫被某种尖利东西刮得破破烂烂，染血大片。运动裤也未能幸免，大小不一、或红或绿的斑点遍布，就像吃了一半放进冰箱却遗忘将近一年的车达奶酪。
佐薇侧头疑惑地瞟了我一眼，然后对着她试探地问道：“你还好吗？”
她犯了和戴维斯一样的错误。说实在的，这错谁也避免不了。莫妮卡反应不如香伯特过激，事实上压根就没反应。佐薇又唤了两次还是一样的结果。她如同全息投影似的站在那儿，不出一言，伫立不动，唯隐约瞧见一对碧眼盯着我看，叫人背脊发凉。
“也许我们应该离开。”我说：“她把我吓坏了。”
“比铁钩子还可怕？她只是疯了，也许还加上一条「死而复生」。”
“我们没看见尸体，你知道的，只有血迹。”我解释：“现在该怎么办？她好像不愿意动。”
事实证明莫妮卡还保有些自我意识，她慢慢朝我走来，一步一步地磨，像《行尸走肉》里的僵尸，连双臂的摆动都一模一样。佐薇和我察觉到威胁，向后退去……
……莫妮卡跑，其变化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在她掠过走廊后才反应过来，她在短短的一秒内完成了HBO的半身不遂活死人到《僵尸世界大战》中暴走死亡狂战士的转变，向我们来时的路线狂奔。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等佐薇采取行动时才反应过来。
莫妮卡在逃。
是的，她的确疯了。但在沙利文古堡每个人都有陷入疯狂的趋势，何况莫妮卡以前不曾突然逃跑，里边铁定有什么东西。我们于是也跟着逃，佐薇由于大腿受伤动作缓慢，跑着有两步没一步，还总往墙上倒。我扶起她空闲的左手一道跑过厅堂、长廊、镜屋与旋转楼梯，暗金与挥银掠过眼角，手电筒白光乱晃。
很快大门近在咫尺。我们抵达堆满雕塑的一二楼夹层演讲台时正好瞧见她奔向明亮的前廊，杂乱的脚步声下压着惊异的喊叫。莫妮卡实在跑得太快，等我们来到前廊时她已遁入花园茂盛的灌木林中。欧文和伊冯娜瞪大眼睛凝视其离去的方向，满脸震惊。
“我的密西西比呀。”欧文道：“她不是……？”
“你们……你们没有看见尸体。”佐薇说。她的伤势已然对身体状况产生了影响，往常快跑四分钟还生龙活虎的她现在气喘吁吁，需人搀扶。我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加沉重。
“她为什么要跑？”伊冯娜问。
我看向背后阴森腐华的雕塑殿，道：“后面大概有东西在追，不知道是什么。”我拍拍佐薇的肩膀。“你还想……回去继续搜寻么？”
“帕特。”她轻声说：“我们……我们得快一些。”
“她还好吗？”邻镇女孩问。
“唔，我想她还能坚持一会儿。”
欧文叉腰看向花园。“所以我们究竟该不该找她？我的意思是……我们就放她不管吗？”
“如果你愿意大可去找。”佐薇说。
黑哥不吭声了。我们稍稍休息了一阵子，补充水分（净水药片味的涩水，你尝过后会觉得不加糖的柠檬水都能评上最可口的饮料）、啃两口牛肉干和士力架。我翻来覆去阅读巧克力棕黑色包装好一会儿，它恐怕是我临死前唯一拥有的带外界信息的东西。前边儿忘了提，我的生存手册在昨晚的莫妮卡失踪事件中弄掉了，也许能帮助某个天赋异禀的看守者启蒙心智。
约莫八点半钟时我们向谢尔堡进发。佐薇离开时恋恋不舍地凝望弗拉瑟堡奢华古典主义的大拱门和罗马柱，嘴里轻念两句我不知道的诗词。她现在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不像以前雷厉风行。倒是我嗓音变粗（实际上是变哑），对击杀怪物之类的武行熟悉起来。我和她彼此间不断影响，逐渐磨合消除差异太大的部分，越来越有默契。如果能逃出去就好了，凭我们的亲密程度可以做很多事。
花园在我上一次来时还没有这么多树，才五年时间就疯长至十英尺高。这还不算，灌木丛茂密的地方常见颜色艳丽、形态古怪的花花草草，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我特意在一株四英尺高淡粉色路灯形状的花前驻步，凑近观察其茎叶长势，一头雾水。我多少也看过些博物学书籍，可从未见识过这般珍奇样式的花。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哇噢，这什么鬼东西？”欧文说：“你们以前见过吗？”
伊冯娜摇头，眼睛盯着花儿不放。走在后面的佐薇（她坚持若非情况紧急不然不要我扶）凑近瞟了眼花，道：“里面还有更多。帕特，别碰。我猜有毒。”
“到底是什么东西？”欧文问。
“我们不该了解的造物。”佐薇走到了前面。“我们在文明世界待太久了……”
果不其然，靠近花园深处后这些怪花怪草越来越多，形状匪夷所思，简直像童子军用废弃包装材料做来卖的巧手小雕像。伊冯娜一刻也停不下她好奇的眼睛，似乎临时忘记了差点被触手吞掉的记忆。欧文仅仅是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我们有没有走错和为什么半天不见怪物的问题上。“莫妮卡把它们引跑了。”佐薇直截了当地回答，吓得伊冯娜又是一颤。欧文趁机柔语安慰，眼睛瞟向一旁，眨了眨。
“噢，那是什么？”他说，向一堆青色小喷泉形状的花丛走去。
“别过去，欧文，你还没有看够吗？”我说。
“不是花，是……金属，人造的部件。嘿，快过来，这儿有东西。”
我们围过去。黑哥说得不假，花丛稀疏缝隙后的确有东西借不甚晴朗的阳光闪闪发亮。大约三英尺长，碎片分布区域或许达二十平方英尺。我用砍刀拨开青色小花，凑近一看，其碎片与构造都如此眼熟，那凸起的一块明显是尾翼，而这边埋进地里的特殊合金特别像我过去常摆弄的某样东西……
老天，无人机。
欧文大概认出那是什么东西。“我没看错吧？模型飞机？”
“是无人机吧？”佐薇问。
“没啥区别，再说真正的无人机一般都是军队的。”黑哥靠近了些。“怎么会有这东西？”
“不知道。”我说，无数与无人机相关的回忆涌入脑海。杰拉尔德，杰拉尔德，杰拉尔德。
“这儿还有东西。”伊冯娜说：“好像是传单……”
“给我看看。”
其他人的声音宛如呓语，唯佐薇的嗓音最为清晰。“帕特，你没事吧？”
我不确定。我知道杰拉尔德消失在这座古堡里，但却从未料想过会发现他最爱的无人机，这简直像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