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勋知道这两个人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但是看着这个场景在自己面前完全展开，他却总是觉得不真实。尽管已经有飞爵的解释，但是他还是难以想象，卢绾手下最强的两个将领，竟然会同时背叛他们最为崇拜的昌国君。这种崇拜曾经使得幽山军坚不可摧，但是现在却成为了卢绾最大的软肋。
“吕将军。”周敏面色如常，似乎和他正在说话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同僚，“很久不见了。”
“要真说的话，我们其实是天天都在见面。”吕勋咧嘴一笑，“我觉得我每天都能看到你们几个的眼睛。你、金真将军、河泰将军、百山公杰曼、库佐将军……你们几个是我这五年来最熟悉的人了……哦对了，还有一年半前捅到我们屁股后面，差点把我们灭了的武平君。”
周敏和金真对视一眼，显然没有想到吕勋的态度竟然这样尖刻。周敏咳嗽一声，低声道：“大家各为其主，也没什么真正的仇恨。”
“当然没有，因为那些人已经死了，死人哪里来的机会复仇呢。”吕勋收起笑容，叹道，“吕朋是我的朋友，他死在了你们手里，还有十万兄弟也死在了你们手里。在吕朋战死的前几天，他还在对我说，八年前他第一次当真正的领兵将领，就是在我手下当副将的时候。当时我亲率一部分军队到下蔡城救昭信君，而他在前线已经把南平君打得溃不成军，尸横遍野。他说当时他只觉得很空虚，原来战争是这个样子，领兵作战是这种感觉。但是现在他也死了，他也成为溃不成军、尸横遍野的一份子了。”
听完吕勋洋洋洒洒的一大段话，金真和周敏还是不知道这个与他们相持了五年的徐国名将到底想说什么，正要发问，互听吕勋笑了一声道：“我也真傻，给你们说这些。我们开始说正事吧。”
马上，吕勋的眼神就变得锋利起来，重新变回了他在战场上的样子。他知道，这也是另一个战场。
周敏也放松了些，拱手道：“我军与贵军相持五年，皆人困马乏，无力再战，但是昌国君仍然一意孤行。我们劝谏了很多次，要求昌国君与贵军谈判，但是昌国君却死活不肯。去年幽山国本国大旱，粮食歉收，占领的徐国国土虽然已经组织起了农业生产，但也只足够徐人食用。昌国君害怕徐人挨饿，坚决不肯强征徐人的粮食，朝中对昌国君已经很不满。现在先王去世，新王初立，新王是一位坚定的维护幽人利益和狄人利益之王，如果有军中的意见能够送到朝中，和谈也就可以进行了，这对贵军来说也是好事。”
短视，太短视了。这人的器量远远比不上昌国君。“和谈的条件是什么？”
“还要等王上那边的条件，但多半是划长城而治。”
如果没有临稷，徐国就不是徐国了。“我也得请示我王，具体的条款到时候再议，不过你王的一纸诏命真的能够让昌国君回心转意？若是昌国君仍要一意孤行呢。”
“那我们也只能兵谏了。”那个山狄脱花部大王金真沉声道，他的雅言说得非常好，几乎听不出口音。
“为什么。”吕勋看着这两个人，“你们两个人，都是这些年与他一起走过来的，从先代幽王开始，从先先代幽王开始，他就是你们的上将军了，现在为什么还要反对他？”
金真和周敏愣了一下，互视一眼，似乎没有想到吕勋会这样发问。
沉默了半晌，周敏忽然道：
“昌国君已经着魔了。”
吕勋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周敏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幽山国虽然地方二千里，但是人种杂乱，与狄人相互合作也不过几十年，根基不稳。现在吞并了两千里徐土，整整扩展了一倍的领土，人口更是翻了几番，这已经完全超过了幽山国的承受能力。幽山国的力量来自于北方的苦寒之地，而非南方的温柔乡。昌国君想要把徐国化入幽山，但他想的太简单了。这五年，他完全就是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他还是用尽全力在做……也许是因为不想背叛十几年的筹划，也许是因为不想辜负公输子，我不知道……”
“新的王上从来都不喜欢昌国君。”一旁的金真皱着眉头补充道，“其实这也是昌国君自己造就的。”
“怎么说。”吕勋皱着眉头问道。
“当今王上小的时候，就被昌国君送到北方狄人部落生活了八年。”金真叹了一口气，“我对他的印象很深，他很喜欢草原，在草原上他和每一个部族关系都很好。那时候先王也还只是个公子，这些事情都不敢声张，除了百山公和少数几个部落大王之外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昌国君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简单，他要稳固下一代幽王王位。狄人与幽人合为一体之后，需要一位既熟悉幽人又熟悉狄人的王来当幽山王，否则这个邦国就会分裂，好不容易化入幽山国的狄人只要等到先王和昌国君去世就会反叛。但是现在，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因为幽王资是比先王更受狄人爱戴的王……但也正因如此，新王上非常厌恶卢绾的南进计划。”
“终究无法两全。”周敏苦笑一声，“为了提供我们二十万大军的补给，幽人与狄人已经陷入困顿之中，这场战争只能尽快结束，如果再拖下去，幽山国有亡国的危险。这些事情昌国君不是不知道，但他就是不愿意结束。”
吕勋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他刚才错了。周敏和金真并非短视，他们的视野也很宏大。一时间，吕勋作为一个外人竟然都糊涂了，到底谁才是对的？卢绾想让幽山国有王霸天下之资，但这两人与幽王资想要的是幽山国国内的进一步稳固与安乐。他们谁错了吗？还是谁都没错？
吕勋从来都想不通这些事情，他一直觉得自己只适合当一个武将。
“我听飞爵说，你们给幽王写了信？”吕勋问道。
周敏从怀中拿出一卷封口盖印的竹简，送到吕勋的手里，“我们不敢动用自己的人送信，昌国君手下有整个幽山国的墨家分院，力量非常强大，一定会把这封信给拦下来的。”
“整个幽山国墨院？”飞爵和吕勋都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一眼。
“好，我会让飞爵兄把这封信送到幽王资的手上的。”吕勋把竹简递给飞爵，“不过说实话，这一点多来昌国君几乎没有攻城，而是一直围城，这是否也是你们焦躁不安的一个原因。”
“是。”金真皱了皱眉头，“尤其狄人军队当中，已有颇多怨言。”
“所以，在这封信当中，也有立即发动全面攻城的建议咯？”吕勋忽然露出一丝坏笑，看着金真和周敏两个人，蓦地问道。
周敏和金真虽然脸色都没有变化，但他们的沉默本身就能说明问题。
“看来就算是和谈，至少也要等到最后一战之后才有的可谈。昌国君真正让你们失望的，是他既不愿意攻城，也不愿意和谈。”
周敏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
其实卢绾是对的，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让吕勋害怕。周敏和金真都是非常聪明的厉害人物，几乎和吕勋一样聪明。但是卢绾不一样，他聪明得很超前，几乎比所有吕勋见过的人都聪明，他的视线是以百年为基础的。拥有这种视野的人，吕勋以前几乎想都不敢想。
但是见识与行为是两回事，卢绾可以看到百年之后的局势，并希望能够顺应着那个局势去让幽山国变得强大，成为局势的引领者。但是执行计划的过程中，他遇到的困难太大了，几乎大到以一个凡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扭转。
吕勋没有百年的视野，但是他拥有借力打力的能力，现在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推力，卢绾精心构建的计划就会灰飞烟灭。有那么一瞬间，吕勋竟然开始同情卢绾了。
与金真、周敏洽谈结束之后，吕勋回到了莒邑城内，他站在城墙上，看着远方星星点点的营火，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梦境一般不可靠，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吕勋突然低声道。
“什么？”飞爵一愣，没有听清楚。
“如果按照一般的想法，昌国君在一年半以前攻破了山寨，把徐军残部逼入莒邑之后，就应该对莒邑城发动总攻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吕勋皱着眉头看向飞爵，“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了城内有什么？”
“应该不会吧，我们做得那么隐秘，就算他手下的墨家弟子再厉害，也不可能进入被我严密封锁的城内的。”飞爵皱着眉头道。
“他实在太可怕了。”吕勋叹了口气，“但是，他现在也已经被逼上绝路。”
还有半句话吕勋并没有说出来：他终究也只是个凡人。
远处，几声沉闷的牛叫声传来，似真似幻，似乎预示着天边很快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