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将军竟然是墨家弟子？薛武安愣了一下，然后只好道：“自然甚好。”说起来那个河南将军还找过自己，看来就是因为同是墨家出身的原因。只是不知道那个河南将军是不是自己的旧相识。
“就算攻城器械的问题已经处理好了，我们还是不能松懈啊。”麟武叹了口气道，“秦军之晓勇，我们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今日主关和副关的战事非常胶着，但合纵军的损失却比秦军要多数倍，我们不能不警醒，武元君的强大，是建立在秦军强大的基础之上的。”
“我同意。”岳新丑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颇有些颓废，“前任陈郡郡守宁平君也说过，秦军单兵作战之强天下无敌，我以前还将信将疑，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那诸君，由于秦军数量未明，在短时间内攻克秦关的计划我们还是暂放一旁吧，等到攻城机关造好，士兵重新训练，士气饱满之后我们再图进攻，怎样？”
其实这已经是众将心中最好的选择，只是没有人敢事先提出来而已。听到麟武提出来，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连连称是，麟武也如释重负，下令散会。
“薛将军，与河南将军一起督造攻城机械的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麟武见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对一旁的薛武安忽然道，“如果没有强大的攻城机械的辅助，我们是没办法攻克秦关的。”
“我了解。”薛武安点点头，却对麟武的话有点意外，庞玉刚刚就说了要委任河南将军督造器械的话，现在麟武又说是让薛武安和河南将军一起督造，这岂非拆庞玉的台？坐在薛武安对面的庞玉正要起身离开，听到这话，不由得苦笑一声，回过头来就要说什么。
麟武却看都不看庞玉，直接与鱼庆衍、柯文径直走了出去，头都没有回。庞玉自讨没趣，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愣了半晌之后，重新坐了下来。
他身后的副将看到庞玉重新坐在席子上，而且没有用跽坐的方式，而是盘腿坐了下来，这是有点随意和不敬的，尤其在薛武安仍保持着跽坐的情况下。
过了一会儿，庞玉笑着叹了一声，沉声道：“他从来都不信我。”
薛武安自然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也苦笑了一声，“有一个名扬天下的父亲，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当然不是，要不然我怎么会跑到随国去？”庞玉苦笑一声，连连摇头，“我和弟弟都受够了他，他肯定不是一个坏人，但也肯定不是一个好父亲。”
“好父亲……”薛武安忽然觉得意识猛地一恍惚，“我连父亲都没有呢。”
庞玉猛地回过神来，看向薛武安，发现薛武安脸上已经有伤心之色，连忙道：“实在抱歉，薛兄。”
“没事。”薛武安淡淡地一笑，“有时候我还真想体验一下有一个你那样的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薛武安身后的莫臼和杨益下意识地对望一眼，皆在心里叹了口气。
“杨益兄。”庞玉看着薛武安身后的杨益，眼神略有些复杂，“数月不见，杨益兄还好吗？”
杨益看着庞玉，脸色同样有些复杂，虽然庞玉当时与康虔、随王一起向自己发难，但是毕竟没有做绝，自己对他还是有几分感激在的。听到庞玉主动问候自己，杨益自然不敢怠慢，连忙道：“在下在薛将军们下非常安好，劳庞兄费心了。”
庞玉再度叹了一口气，似乎不知道这个话题到底该如何开展，“对了，我身后这位是我的副将，李固。当初河西事变的时候，他是和我一起谋害杨兄的，薛兄你还是第一次见到吧？杨兄肯定不陌生。”
李固的脸色马上涨得通红，几乎不敢去看杨益的眼睛，半晌之后才苦笑着向杨益拱了拱手，“杨……杨将军……当日……实在对不住。”
“没什么。”杨益笑道，“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而且托薛将军的照顾，在薛国的地位也不算低，总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在杨益说这句话的时候，薛武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具体有什么不对劲。
“杨兄。”庞玉看着杨益，眼神忽然一变，“不知可否问一句，杨兄还要继续在薛国对付我家王上吗？”
杨益微微一笑道：“益现在做不了主。”
薛武安听到这句话，眉头微微一皱。
“如果你能够做主呢？”庞玉说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薛武安一眼，“只是假设。”
杨益忽然沉默了，薛武安对他的沉默反而有了几分感激。但是半晌之后，杨益忽然道：“我和屈无咎的账不死不休。”
“杨益！”杨益身旁的莫臼连忙出声制止，杨益还想说什么，也只能吞进肚子里。薛武安本来想回头看杨益一眼的，却终究没有回头，只是对庞玉道：“庞将军，实在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薛将军。”庞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我理解杨将军为什么这么想报仇，换作是我的话恐怕也忍不下这口气。但是我必须提醒杨将军，合纵带给随国的是宝贵的喘息时间，在合纵之后，随国也许会天翻地覆，虽然丢失了河西，损失了十万大军。但随王也因此终于同意相邦俞仲的诸多建议，更深地进行变法。”
“变法？”杨益轻轻地皱起眉头。
“不错。”庞玉轻轻地点头，然后一只手撑在地上，手臂一用力让自己站了起来，“俞仲不仅为随国引入了各方面的人才，还要对随国的法度进行非常深彻的变革。随王不是一个没有魄力的人，只要他对俞仲进行全方面的支持，变法的大计就不难成功。到时候，就算杨益你能够得到薛国的全部力量，恐怕也不足以和随国争斗。”
杨益沉默半晌之后，忽然道：“不要说到时候，就算是现在也不行。”
庞玉微微一愣，然后笑道：“正是如此。”
“不过你似乎也小看了我们。”杨益的眼神蓦地一闪，“也小看了薛将军。”
薛武安心中一动，他不喜欢杨益现在的语气，他已经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从地上站起来之后，薛武安拍了拍手，笑道：“河南将军在哪里？我去找他。”
庞玉似乎也很庆幸薛武安终于中断了这个话题，忙道：“他应该在曲沃的南墙，我听说他对那里情有独钟。”
“他是怎么到你们那里的？”薛武安蹙眉道。
“俞仲找到的，听说他是从幽山国来的，各方面都有名将的潜质。”庞玉看着薛武安，慢慢露出了另一种微笑，“他在很多方面都很像你哦，薛将军。也许再过几年，他的风头就会盖过你也不一定。”
薛武安耸了耸肩，“我也不在乎这些东西。”
“我想也是。”庞玉笑着对薛武安拱了拱手，“诸位，我先走了。”
薛武安看着庞玉离开的背影，眼神非常复杂，但他的眼神并非对着庞玉，而是针对自己身后的那人。现在薛武安极度希望自己的眼神可以穿过自己的头颅，看到杨益的眼睛，看着他看向自己背影的眼神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的眼神一样难以捉摸。
“我们走吧。”他轻笑着回头扫了杨益与莫臼一眼，迈开了步子。
前往营帐的一路上，薛武安都在回想着刚才的所有对话，那些自己觉得奇怪的地方似乎越想越奇怪，有时候他觉得那是庞玉的问题，但有时候又不是。想了半晌之后，薛武安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决定不想这些事。
“莫臼。”薛武安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你让飞爵查一下河南将军 的来历。”
“啊？”莫臼吃了一惊，没想到薛武安会忽然把注意力放在河南将军身上，连忙问道，“你确定？我们查他干嘛？”
“哪里有点不对劲……”薛武安脑内有太多信息错综在一起，让他有点目眩神迷，“如果河南将军真的是墨家弟子，那乔苏……而且他还是幽山国来的墨士……刚才庞玉在会场上提起河南将军是墨家弟子，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刚才和我们闲谈的最后他又拿河南将军来挑拨我……我虽然还不知道庞玉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他很明显在暗示我注意河南将军的身份。”
“就算河南将军是墨家弟子又能怎么样呢？”莫臼皱起眉头，“如果庞玉真的想挑拨你对河南将军的在意或者敌视……那……”
“说明他对河南将军也有一些忌惮。”杨益在一旁接口道，“而且……刚才庞玉一开始说麟武的那番话，可能也是装出来的。”
薛武安皱着眉头想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
“薛将军，我必须提醒你，我还算了解庞玉，虽然他的确是一个颇重情义的人，没有屈无咎和康虔那么绝情，他对我的歉意多少也是真心的，与你的惺惺相惜也绝非作假，但是他和你不一样。”杨益皱着眉道，“他的城府极深，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做最残忍的那种权谋家，他只是暂时还不想而已，但并不代表他不能。在大格局上，你可以信任他，他也足以信任，但是在某些细节方面，他很有可能另有所图。”
“不一样吗……”薛武安低声喃喃道，“或许真的是吧。”
和莫臼一起回到自己的军帐之后，正坐在案头读书的薛乔看到薛武安，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行礼，说道：“见过父亲。”
父亲。
和庞玉一起谈论父亲的时候，薛武安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现在也是一个父亲了。用不了多久，自己有一个养子的消息就会传出去，这是瞒不住的。自己已经想好了说辞，就说是自己路上收养的孤儿。对于自己的性格，军中和朝中已经有颇多议论，不止有一个人论及自己的时候称自己“懦弱心善”或者“滥好人”，有些过份的直接说自己伪善以图名声。不管是哪一种评价，收养一个孤儿的行为应该都不会引起他们的疑心，就算有人怀疑，也恐怕只是怀疑一下薛乔是不是自己私生子之类。
薛武安笑着摸了摸薛乔的头，薛乔看起来非常可爱，尽管年龄还小，但是已经有了三分宁平君的风采，“乔儿在做什么啊？”
薛乔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父亲，我在读战报与军事文书。”
“哦？”薛武安与莫臼对视一眼，都不由得笑了起来，“乔儿读得懂吗？”
“乔儿当然读得懂。”薛乔不紧不慢地道，“乔儿的生父在乔儿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在给乔儿讲军阵之事了。”
不愧是宁平君的儿子，薛武安轻轻地拍了拍薛乔的头，“乔儿继续读吧。”
“诺。”薛乔正要回身，似乎想起了什么，“父亲，乔儿的生父在兵道上 厉害吗？”
“厉害。”回想起刚才会议上岳新丑颓然的神态，薛武安轻叹一声，“如果他在的话，今日我们绝不会败得这么惨。”
薛乔笑道：“那我日后也要像生父那样厉害。”
薛武安微微一笑，再度轻轻拍了拍薛乔的头，心中却是五味陈杂。自己尽管当了薛乔的父亲，但似乎还是无法对其产生什么大的影响，更无法作出表率，那自己能做的事是什么呢？
当然，远不止薛乔一个人……
回想着刚才杨益的语气，薛武安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