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离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莫臼也发现了自己的说法缺乏根据，脸色不禁也变得萧瑟起来。
“现在挺好的。”过了半晌，陈离叹道，“挺好的……不必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用怕每天晚上有吴氏和岳氏的刺客来杀我。我的二弟陈殊当了都尉，三弟陈烈做了工匠，我又被王上封做客卿，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话虽然这么说着，但是薛武安看着陈离的脸，却只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不甘和萧瑟。
陈离临走的时候，向薛武安和莫臼恭恭敬敬地行了两个礼，然后打着哆嗦去了。天上似乎又在飘着小雪，没走几步，陈离的身影便不见了，只能听到他在轻轻唱着歌，歌是用梁言唱的，婉转低回，声调凄美。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歌用的是梁国歌曲的调子，但是文辞是薛武安没有听过的，要么是偏远梁地的民歌，要么是陈离自己写的。然而其文辞之典雅，很难相信是百姓的民歌。
“恐美人之迟暮……”薛武安轻轻念了几句，看着满地的积雪，不禁感慨万千，陈离的这个“美人”，只怕指的不止是美人，还有他自己。只不过，随着草木零落而老去的，又何止他陈离一人呢？
薛武安正准备回身进入房中，忽然门子又跑了过来，道：“主人，又有人来拜访。”
这次总该是萧平了吧，但想了想，薛武安还是问了一句，“何人？”
“来人自称是秦国公主百里华。”
一旁的莫臼打了个激灵，瞪大了眼睛看着薛武安，“百里华？你是怎么和她扯上关系的？”
薛武安张开嘴想回答，但是想了半天，实在是不方便说。难道他要给莫臼说自己被司马陵骗去质子府，在旁边看司马陵说服百里华帮助太子，走的时候自己由于如厕没有赶上司马陵的车驾，被留在质子府谈了半日？
这些话说出来，难保会被莫臼误会。
百里华是秦国人，秦人的民风素来彪悍，父兄同妻都很常见，公孙鞅在秦国变法之后才缓解了一些。现在的昭太后也喜欢豢养男宠，百里华、百里清姐妹也是昭太后私通他人生出来的孩子。如果给莫臼说自己和百里华共处一室说了半日话，只怕会引得莫臼浮想联翩……
所以薛武安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叹道：“快请进来吧。”
今天的客人可真是多啊……
走进内室，叫下人换了两个酒樽，薛武安不禁皱起了眉头，百里华为什么要来找自己呢？她是秦国质子，地位特殊，自己是一个将军，两人上次相见也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更何况，薛武安并不觉得那两次相见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尤其是第二次，自己跟随薛王来到质子府的时候，高登为了劫走文信君，率领死士与吕肆的华清院大战，高登以一人之力退百里清，正面硬撼宣平君、广平君、北成君三人，最后被太子所杀。
当时，自己被高登惨死所震慑，而百里华也看到了百里清。
这么想起来，自己和她也算是有点相似了。尽管自己的处境比起百里华来说要好一些，但是两个人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武安。”
莫臼小声提醒了一下薛武安，薛武安回过神来，向门外看去，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迈着小步款款而来，她披着鹿裘，梳着高髻，一张娇脸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微微发白，他乌黑的头发上还有几点雪花，很快便融化了。
百里华很美，而且是一种高艳的美。尽管现在已经是寒冬，但是百里华就像另外一个寒冬。如果靠得太近，薛武安几乎能感受到从百里华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
但是上次在质子府，薛武安分明是感觉到百里华是一个感情很充沛的人，听她讲述百里清的故事，声情并茂，让人感动。这样的女子，本不应该这么阴冷才对。
是什么让他披上了阴冷的外衣呢？
“公主。”薛武安收起了胡思乱想，向百里华拱手一躬。
“薛将军切莫多礼。”百里华微微一笑，向薛武安颔首，算是回礼。
“快请进吧。”薛武安一招手，将百里华引进屋中，招待她坐下，她带来的两个侍女却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
坐下之后，百里华略略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然后端起酒樽摇了摇，笑道：“将军已经是中大夫爵，竟然屋内没有任何宝器，喝的酒也是浊酒，实在是廉洁。”
听到这话，一旁的莫臼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最后只得在嘴里化成了一声咳嗽。百里华当然不知道，薛武安已经把府中的积蓄输掉了一半，如果再在这些小节上讲究，府中几乎都要吃不上东西了。
薛武安就算脸皮再厚，也不由得老脸一红，“公主过誉了，公主不嫌武安招待不周，便已经是体恤武安了。”
百里华轻轻一笑，将樽中的酒一饮而尽，轻轻地放下，“华不才，从小便尝不出浊酒与好酒有什么区别，薛酒、秦酒和梁酒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对我而言，好酒劣酒，都是一样。”
薛武安愣了愣，随即苦笑道：“其实我也喝不出来，只是……心情欠佳，借酒浇愁。烈酒入肠，总是可以暖身的，似乎能让心也变得暖一点……”
他离开北成邑的时候，进入秦境，在秦国的酒舍喝了一口酒时，也是这么想的。
百里华似乎没有想到薛武安竟然会说这么私密的话，脸上的冰冷不禁有所消融，眼角也终于带了点笑意，“没想到薛将军还颇好风雅。”
“哪里，武安是一个粗人。”薛武安叹了一口气，“只不过……有些事情，想得太多，难免想不明白……”
百里华脸部的肌肉微微一抽，叹道：“有时候，我也是这样。”
薛武安看着百里华，想知道这是不是纯粹的客套话，但是当他看到百里华脸上的神情时，他就知道不是。
因为他很清楚，百里华的表情就是自己脸上的表情。
沉默良久之后，百里华终于回过神来，叹道：“我此次来，是有事相求。”
这话把薛武安也拉回了现实，他苦笑一声，是啊，人家来自己家自然不是为了闲聊的，忙道：“什么事？”
百里华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看四周。薛武安立即会意，对周围的两个下人道：“你们出去吧，把门带上。如果有人拜访，就说我正在会客，请稍等片刻。”
两个下人领了命，走出内室，关上了门。薛武安发现百里华的目光又集中在了莫臼的身上。
莫臼坏笑着一耸肩。
薛武安忙道：“公主，莫臼是我的门客，与我情同兄弟，如同一人。不管什么事，他都可以听。”
百里华皱了皱眉头，但是过了一会，又道：“好吧……”
接着，百里华再度沉默许久，薛武安也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等着，端起面前案几上的酒樽喝了一口，连味道都没喝出来。
其实喝酒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眼睛老去看她的尴尬而已。身侧的莫臼看得分明，脸上的坏笑更浓了。
最后，百里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薛将军，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算了，我就直说吧。”
薛武安点点头，“请讲。”
百里华移开了目光，“我希望……你能帮我见到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