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默坐在冰冷坚硬的台阶上发呆。
地堡地下仓库空气混浊光线昏暗，一条不知道源头在哪儿的小溪从左到右，静静流淌，也不知道流向哪儿。
出门见识了一圈后回来，他相当识趣地躲进这间地牢，尽量不给其他人带来麻烦。这个世界变了，他也变了，而这种翻天覆地倒转乾坤的变化，不是他现在所能接受的。
他现在情绪很复杂，说不清是哀怨悲伤，还是失落仓皇。他感觉自己落入了某个偏僻荒芜的星球，星球上只有他一个活人。
是的，身体机能的与众不同，让他的情感变得如玻璃般脆弱。他没有办法回避营地其他幸存者看他时的眼神，那种恐惧、疑惑、胆战心惊的眼神，如芒刺扎在他后背，针针见血，入骨三分。
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怪物。无论他接不接受现实，在别人眼里，他都是只怪物。
虽然没有恐怖狰狞的外貌，虽然意识清醒理智冷静，虽然整体看起来和普通人并无区别，但他还是想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没有人的地方，把脑袋严严实实地埋进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番模样，他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当然也没有人适时提醒他，他就像是中了头等大奖一般突然出现，但却并没有任何惊喜可谈。
在这个形同炼狱的世界里，诞生了形同炼狱的他。
他抱着头，缓缓埋入膝前，用超乎寻常的感触力，聆听水流哗哗作响。
“其实……我很怀疑，这真的是我们的地球？”他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有人出现在门口。
静姝刚想停下暗暗观察游默的情况，没想到就被这小子给揭穿了。
“不，这是宇宙的地球。”
静姝话里的含义，游默听得明白。人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和自作主张，让原本生机勃勃的星球变成了一颗神鬼嫌弃的死亡之地。谁说地球是属于人类的？人霸占了地球地球就应该是人的吗？在全宇宙生灵眼里，人或许只是寄生虫，是强盗，甚至什么都不是。
静姝走到他身边坐下，陪他一起聆听水流声，“我知道你现在很纠结，很迷茫，很乱，可现实不会因为你的任何情绪而发生任何变化，你必须振作起来，向前看。”
游默微微抬起头，面前是片光秃秃的石墙，墙面散射着白炽灯光，其他什么都没有。
“我该怎么看？我没有方向。”游默感觉自己是一只迷路的羔羊。
“很简单，从接受你自己开始。”静姝朝他歪歪头，示意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现实。
游默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双掌，骨骼标准，纹路清晰，却有种难以名状的陌生。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游默边叹边摇头，要完全接受这副暗藏玄机的躯体，并不是一句话一点头那么简单。
“对，你不明白，我不明白，黄叔叔也不明白，很可能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明白，但它就是客观存在对不对？为什么天上有太阳？为什么万有引力？为什么一加一要等于二？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人，始终是人，不是神。不论是科学真相还是公理共识，我们不明白就不明白，何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何必要弄清楚它的形成机理和对错真假？我们认识它，接受它，利用它，就足够了。”
“谢谢你来安慰我，”游默很感激地看着她，“但我们，始终不一样。”
“我们确实不一样。”静姝很认真地拍着他的肩膀，“你比我们普通人，要高级多了。”
“这算高级吗？”游默撒开手，一个由灵体和灵神组合而成的新生命体，如何证明它高级？
“当然，就黄叔叔的话说，你，代表了我们所有人未来的前进方向。”
“你觉得，人类的未来，是变成像我这样的人？”
这一点，静姝不敢确定，但她有自己的考虑。
“或许是，也或许永远都不可能，但是，存在即合理。这些天，我反复思考过你们灵族存在的意义，最现实的一条，就是十五年前的棋子战争。如果没有灵族，毫无疑问，机器人会完全统治地球，人类要么被屠杀殆尽，要么沦为机器人的奴隶。但最终，灵族出现了。灵族与生俱来的能力是机器人的克星，灵族成功挽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这说明什么？冥冥之中，有一股力，从一而终地牵制着我们的过去未来和现今，让时间平衡流逝，让空间平衡延伸，让生物平衡发展，直至万物守恒。这或许是宇宙的真相呢。”
听她话里的意思，宇宙间是有只无形巨手正在操控这一切了。
“你相信神吗？”
“我相信宇宙中存在神，但我不相信神。”
游默被这机巧的回答弄糊涂了，“哦？怎么说？”
“你的出现，证明了宇宙间不止有一种智慧生物，很可能左手翻云右手覆雨的物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而这些高等智慧生物，不就是我们常挂在嘴边的神吗？我相信他们是存在的，但我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们。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但我不想看到他显灵。我估计……上帝显灵之日，也是人类灭亡之时。”
听到这里，游默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畅快感，困扰他多时的疑问总算有了眉目，“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灵族最终会被灭族。”
“我们教导小孩子，主要是让他们心怀感激地生活。但事实上，我们更应该心怀愧疚。你现在也应该明白为什么人们把你眼里的那东西称作‘灵神’了吧……”
游默收回目光，抬头望天，“因为，它像上帝一样，显灵了。”
“神，从来不是一个具体的物种。它是一种力量，一种不需要解释的强悍力量。谁拥有这种力量，谁就是神。灵族拥有了神力，但人没有，所以灵族成神而人还是人。人能操控神吗？不可能，只有神来操控人。人愿意被神操控吗？不愿意，所以人会消灭神。”
“为什么一定要消灭？人和神，就不能和平共处吗？”游默问出了对他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和猪能和平共处吗？”静姝反问。
“人和猪，一直都很和平啊！”游默用事实作答。
“那是人眼里的和平，不是猪。试想一下，你如果被人圈养，你的肉每天都会出现在别人的餐桌上，你会认为这是和平？”
最后，静姝说出了对游默这辈子影响至深的一句话：
“猪，只是不知道怎么反抗而已。而机器人知道，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