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只要他想去。
话语间似乎有种赴汤蹈火的意愿，可事实上，除了能与他交谈，桃白业什么也帮不上他。
她是那样虚无的事物，若非这世界上着实有第二个人能够看见她，他恐怕会以为她只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影像。
——幻想出的、代替那死去的童年玩伴的幻影……
徐浩之把深夜里微冷的空气吸进肺中。
他闻到楼道角落里的灰尘气息，也闻到谁家没有收走的垃圾散发出的腐臭。
楼梯间里不知何人摆上的植物正吐露着二氧化碳，他再往下走，楼前草坪混杂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路灯坏了，他眼前便是一团漆黑，深夜里，更远处的路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但那盏灯同样也不能说是完好无损：它的灯泡显然有些问题，所有光线看起来都是诡异的红褐色。
徐浩之就在这样的光线中前行。
他想起方才梦中所见的女孩坠亡后的身影，那时她身上也如此般覆盖着一层红色。
那梦境距离现在着实没有过去太长时间，所有一切场景都还历历在目，他仿佛能看见摔得不成人型的女孩就躺在前面的地上。
徐浩之的的呼吸甚至因此而微微一滞，他把所有幻想甩出脑海，继续在怪异的光线中向前走去。
“这个光线看起来真不祥啊。”桃白业这样说道，话语正中他没有说出口的想法。
“只是巧合而已。”但徐浩之仍在逞强，“之前也有注意到那盏灯很奇怪吧？”
“的确如此。”桃白业“咯咯”笑着，那笑声像是在说：不要自欺欺人了。
徐浩之决定不去追究它的深层含义，他亦明白自我欺骗同样是人类生存的必要手段，它至少能让他保持冷静。
他在黑夜中向前进，脚步在水泥地上凿出清晰的足音。
“哒”、“哒”——
徐浩之觉得，这些声音甚至比三年前在废屋中听见的还要清晰。
他想，那是因为三年前，在那屋中的至少还有三人，可现在，他是独自在楼与楼之间穿梭。
楼与楼之间是狭长的草坪，他沿着绿地边缘向前走去，前头正是那盏闪烁着怪异光芒的路灯。
桃白业在他身前走着，她的身影被那红色的光亮所笼罩，恍惚中，像是覆盖了一层鲜血。
徐浩之的心头突地一跳，可桃白业对此却浑然不觉。
她甚至伸了个懒腰，一派轻松地说道：“晚上的空气真好，也难怪会有人变成夜游神。”
他们越过那盏灯，灯光没法投下桃白业的身影，却让徐浩之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光暗交错，更让她显得面目可憎。
“你是说洪梦昊吗？”徐浩之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她不是因为空气好，才在夜晚游荡的吧。”
就像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在这个时间离开家一般，他想。
桃白业一个掠身落到他身前，她叉着腰，满脸的不满：
“我当然知道啦！”她说，“浩之真没幽默感。”
“……”
红色的光在她双脚边堆积，女孩儿犹如站在血池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徐浩之的确不太能发挥幽默感。
“桃子……”他轻声叹息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哼嗯，因为你要去的是那样的地方啊。”桃白业说，“不过，正因为是要去那样的地方。”
“什么意思？”
“浩之，你从出门起就格外僵硬哦？”
“——”
他们走过红褐色路灯照耀的范围。
眼前有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从一片黑暗蜿蜒到另一片黑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徐浩之字黑暗中行走，“再多的幽默感都无济于事。”
这一段路没有路灯。
今天是阴天，头顶上也没有月光。
漆黑——
只能听到脚步声在徘徊。
“害怕吗？”无光的地方，传来了桃白业的声音。
“嗯。”徐浩之低声回答道，“当然。”
他并不觉得有必要隐瞒，“恐惧”或者“想逃避”归根结底都是人类本能中的一项。
面对超常事物时的畏惧之情更是如此，他们害怕那些东西——因此才能下意识地避开危险。
然而，现在的他却并非在“避开”。
“虽然害怕，但还是决定要去。”桃白业说道，声音还带着笑意，“浩之还真勇敢呢？”
这一次，徐浩之没有回答。
因为他明白，桃白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这样做，并非出于勇气。
只不过是他深信，借来的时日迟早要归还——仅此而已。
眼前的坡道也已走到尽头。
他们沿着墙沿行走，路灯并不辐射小区的出入口，他们悄然溜出那里。
外头，前些时候才稍经整治的内河在黑暗中漆黑一团，对面的图书馆在微薄的光线下变成了深色的剪影。
简直像三年前的事情重现一样，徐浩之想。
他因这想法而打了个冷颤，不由得迈开脚步来驱除寒意。
图书馆的影子由远及近，他瞥见了它尖锐的檐角，桃白业跟在他身侧，发出一声轻哼：
“看起来和白天没什么不同啊。”
“……”
的确如此。
徐浩之甚至不知道此时是该失望，还是该松一口气。
他继续向着那里靠近，图书馆前有着漫长的台阶，之前，那女孩儿就是在这里对他说出了“天好蓝”。
仔细想想，无论那是死灵还是怨念，那都是这萍水相逢的女孩儿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浩之，你想进去吗？”桃白业的声音忽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起眼睛，就看见眼前已是图书馆的玻璃门，门自然是关着的，上着锁。
“不。”徐浩之摇了摇头，有些迟疑。
——他先前注意到的事，难道真的都是巧合吗？
他想着，转过身去，路灯的光线正照着眼前的台阶，从他所在的位置看下去，这里……
很高。
“滋”。
路灯忽地跳动了一下。
徐浩之猛地一惊，身前的光线陡然黯淡下来。
接着，他便听见了一声尖叫——
它不是从别处，正是从图书馆的屋檐上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