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中有壶泡到正好的茶，水温恰宜，茶叶舒展到刚好。闻生死扬手示意落座，在他面前摆着两张蒲垫。我坐下来，伸手拈茶杯，那一瞬间忽然打了个寒战。
凉亭中并非自带茶几，所以茶几也绝非摆放在凉亭中央，更不会与两张蒲垫的距离都一样，所以我们平时都会有这样的经验，坐下来之后伸手够一件东西，发现够不到，要么移桌子，要么移蒲垫。
而我随便挑了一张蒲垫坐下来，伸手出去，既不用欠身也不用弯腰，就刚好够到了那盏茶杯，甚至连手臂屈伸的角度都是刚好，是最舒服最适合的距离。连我自己都未必能恰好到这种程度。
看看旁边，李汀州也是如此，见怪不怪。
也就是说，闻生死对于我们两个人的了解甚至多过我们自己，他能猜到我们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会在凉亭外待多久，会选择哪张垫子坐下，会用什么样最舒服的角度和姿势去够属于自己的杯子，他甚至知道我们会选择哪只杯子。
如果换在武学上，他会很轻松地知道我会使出什么样的招式，选择什么样的战斗方法。
我打着寒战，抿了这么一口恰到好处的茶水。这是一种示威，无声的，但充满了说服力的示威。
待到我把茶杯放回茶几上，闻生死浅笑着说：“那天一别，我就看出你是个人才，卢小鱼没有死，更是证明我对你的判断。你们在龙虎山做的不错，虽然张源静晋升为神通境的时间早了点，但我一点也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你，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冲破气击境，晋升罡气境就在这几天了。”
我看了一眼李汀州，他自顾自在喝茶。
“不用看他。”闻生死说，“他是求我们帮忙办事，进了这座凉亭，他只要喝茶就好了。”
李汀州于是发出了两声恰到好处的啧啧赞叹：“好茶，真是好茶。”
闻生死白了他一眼，说：“去年明前的龙井，我连发霉的茶叶都懒得剔出去。费力。反正你这个德行，喝什么好茶都是浪费。”然后又看向我，说：“你那杯也不是什么好茶，反正你也不懂欣赏。”
我耸耸肩，老人家说的没错。
闻生死笑了笑，对我说：”得了，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我立刻问：“我可以走了吗？”
闻生死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好吧，那你说说那个揍我的姓燕的老头的事，我明明帮了他，这顿打我挨得不服气。
闻生死平静地续了一杯茶，说：“燕不扬啊，曾经是燕北的燕门世家二公子，五十年前当世有名的剑客，号称黄河以北无敌。那一辈燕家有三兄弟，不举、不扬、不恭，名字倒是起的很贴切。燕不举天生绝脉，无法练武，倒是一个天才，十七岁就连中三元，三十二岁变成了北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御史大夫。比起老大老二来说，老三就差劲了一些，文不成武不就。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入我们的眼。那时候老大燕不举在蓟京为官，老二燕不扬周游北地砥砺剑道，老三就留在燕门看守家门。我策划了承露台进行了一系列的操作，几年后，燕不举因忤逆燕皇慕容灼而被鸩死，老二燕不扬为兄复仇独闯宫门，被六千御林军拦了下来，身受重伤，无奈遁走，燕门世家风雨飘摇之际，就被我们承露台顺理成章收了下来，成为我们在北地的一颗棋子。”
我说：“这颗棋子怎么现在却成了牛头镇李家地下的一条看门狗了呢？”
闻生死平静道：“因为燕不恭自己不成器啊，总执事亲自出手，耗费了大批丹药，才堪堪摸到神通境的门槛，而他那个二哥呢，三十岁不到就突破了神通初阶，跻身江湖十人之列。总执事对他很失望，丢到李家地下当个看门狗，已经是很照顾了。”
我说：“现在呢？”
闻生死道：“死了。被燕不扬一剑穿喉，死的干净利落。”
我想了想，接着问：“你们为什么要把李家小姐变成那个样子？”
闻生死说：“我们也不知道百阴草有这种副作用，常规短期使用，它不仅可以迅速治疗内伤，接续神经经脉，更可以增进功力，提升武道修为，但是长期使用的结果就不知道了，李家姑娘是第一个案例，之前我们没有在别人身上这样试验过。百阴草很贵的。”
我没来由有点想笑，从闻生死这样的高手口中说出某某物很贵，总是感觉怪怪的。我顺口问：“这个百阴草能有多贵来着。”
闻生死居然很认真地掐起指头算了半烛香时间，然后告诉我，差不多可以买两千多个轩辕门。
我不由咋舌。
“最后一个问题，我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我又完全想不起来了，这是为什么？”
闻生死的脸色微微严肃了起来，说：“燕不扬本来要当场杀了你，汀州及时赶到，阻止了他，可能打斗的过程中伤到了你的脑袋吧，没事的，修养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我“哦”了一声，斜眼看一旁默默喝茶的李汀州，想燕不扬已经是神通境中阶的高手了，这个李汀州居然能从他的手中救下我来，这货不知道又是什么个级别。
闻生死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我已经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了，现在也该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了。”
我说请讲。
闻生死看着我的眼睛，说：“李越佳，就是李家姑娘，她现在在哪？”
我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闻生死不是开玩笑，我说：“你傻……不是，糊涂了么？我不都是你们当场救下来的么，你们都不知道你们李家小姐去了哪，我怎么会知道？”
闻生死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判断我所说话的真假，末了，他才叹了口气，神色古怪地说：“是么，你真的不记得了么？看来只能慢慢找了。你要不就在我这里住上几天，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一旁的李汀州放下茶杯，拂袖站起，向着闻生死一揖，郑重道：“既如此，小侄告辞了，这件事情，就全仰仗闻叔了。”
闻生死微微颔首，轻轻挥了挥手，就仿佛在赶苍蝇一样。李汀州倒退三步，走出凉亭之后，才转身离开。
我看着李汀州离开的身影，疑惑道：“我以前听卢小鱼说过，你的绰号是谛听菩萨，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为什么李家姑娘这么一个大活人，在你们自己的李家大院里不见了，你反而来问我？”
闻生死慢慢饮尽杯中茶水，仿佛饮酒，放下那盏粗瓷杯，才淡淡说：“因为李家姑娘已经死了。”
我：“啊？！”
闻生死看着我的眼睛说：“活下来的，是一个叫杨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