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就感觉，师父看我的表情里充满了得意的笑。这让我感到十分沮丧，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挫败感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身上。我垂头丧气地对探头出来的苦相老人摆摆手，说：“没什么，过路的。”转身就打算离开这个让我狼狈的地方，而姬汤却在这个神奇的瞬间突然开口问道：“老丈，您贵姓？”
我想起杨青的那封信，眼神逐渐亮了起来。
老人皱了皱眉头，看着我们：“我……我姓郑。你们是收税的？”
我的心情在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从攀上峰顶到坠落谷底的刺激。其实想一想也是正常，杨青给我的那封信里透露的信息实在是太过模糊，关键词只有“向东百里”和“李姓猎户”这两个，都是很广泛的尺度，我们不可能就正正地东出百里，随便抓一个姓李的人就是了，何况李本身就是大姓，南唐的皇帝姓李，承露台的老大也姓李。要说这都能找到，我们这就不是严肃武侠了。
我对师父摆摆手，说：“这么找完全是大海捞针，没有办法啊！”
师父却还是不甘心，问他：“郑大爷，向您打听一个事，您知道你们村子里有姓李的人家吗？”
郑老头警惕地皱起眉头：“怎么？今年出了新花样，姓李的要交附加税了吗？”
我师父反应很快，他拉着郑老头的手说：“不是的，今年出台了新的政策，姓李的都可以去村委会领补助，一百文钱一个月呢！”
郑老头反应更快，他反过来打开我师父的手说：“休要诳我，你们是哪里来的公人？上峰是哪位？可有文书官印？告诉你们，小老儿虽然没出息，但我四叔的姨丈的外甥的姑舅的堂哥的妻弟的外侄可是在饶州疙瘩县当兵曹椽，县太爷和他关系好的很，你们想拿捏我，哼哼，找错人了！”
这时候，他隔壁的那间屋子也打开了门，看似八十二，实则二十八的那位小哥披着一件已经暗淡到看不出颜色来的肚兜，笑嘻嘻地探头说：“得了吧，老郑头，人家现在那可是黄大人，不再是小时候被你捏来揉去的小胖子了，你现在去疙瘩县喊他一声，你看他会理你不？”
郑老头显然很生气，他立刻反唇相讥道：“小黄他再怎么样，哪怕是以后飞黄腾达当上了饶州府的都头，那都是得喊我一声二大爷的！那你呢？张二狗子，你又有什么显贵的亲戚？大小伙子不去找活干，老婆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疯女人，还和自己的妹妹们住在一个炕上，睡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都替你害臊，你爹是死的早，没看到这个，不然看他不打断你的腿！我告诉你，以后晚上记得关门，没准一阵穿堂风，就是你那穷鬼老爹过来找你了！”
比较显老的张二狗子明显怵了，他嘴里小声骂骂咧咧，瞧瞧关上了门。
郑老头还没有出够气，又骂骂咧咧了几句，然后才想起来我们，没好气地说：“咱们青石坳，只有郑姓和张姓，没有外姓人！哦对了，要说外姓人，倒有一个，就是张二狗子捡来的那个老婆，没人知道她到底姓什么，她也从来没和人说过。你们啊，要忽悠人就去忽悠他，别在这里烦老头子我，俺上面有人！”
我和姬汤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猎户也可以是女的嘛！我们并肩走向了二狗子家，还没有走到，就听见郑老头的门在我们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老头子在里面骂骂咧咧道：“看到了吧，真的是骗子！”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敲响张二狗子家的门，如果这扇篱笆还能称之为门的话。张二狗子出现在门后，并不开门，而是警惕地看着我，直直问道：“你们干什么？……你们，是老郑头找来对付我的人？”
我师父笑眯眯道：“什么对付你啊，我们啊，就是过路的客人，这眼看天色晚了，想找个地方借宿一宿——你放心，我们睡地上，你们该睡炕上还是睡炕上，千万别迁就我们。”
我师父说话的当口，我瞧瞧瞥了一眼炕上，那里三颗脑袋并排靠着，三束油腻腻几乎粘成片的黑发快要贴在一起了，在炕边缘呈现出一坨固定的形状。我不由得佩服张二狗子居然能从中辨认出自己妻子的同时，更加佩服他爬上炕睡觉的勇气。
回过头来，张二狗还和我师父正隔着那扇篱笆门唇枪舌剑有来有往，张二狗固执地认为我们没事来找他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不管是看上了他沉鱼落雁的媳妇媳妇还是他闭月羞花的妹妹他都绝不愿意接受，我师父似乎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他一边咆哮着说他是未来天下第一大门派的掌门和太上掌门，一边质问张二狗知不知道他以前的风光事迹。我看他们再聊下去估计得达成共识，即——对方都是装逼犯。我上去一脚踹开了篱笆门，那扇毫无任何意义的门连同张二狗一起倒在了屋子里，甚至四面的土墙都因此而小小地震了三震。师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说：“会不会太粗暴了一点？”
我迈步进去，摇摇头说不粗暴，他以后险些把咱们的掌门令牌卖了五十文。
师父大惊失色，摸了摸怀里，确定他那块涂涂改改的令牌还揣在兜里之后，长出一口气：“这么一块破木头都能卖五十文，这货简直丧心病狂，想钱想疯了，该打！
我有些蒙，感觉我和他在对事情的理解上除了一些偏差，但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解释好，于是干脆按下不表。我拉过一块分不清是用来做桌子还是用来做凳子的土块坐下，一脸严肃地看着坐倒在地上张二狗，他的背后，被子里的三颗脑袋都抬起头，用好奇的眼神晶晶亮地看着我们。
我说：“说吧，哪个是你老婆。”
张二狗下意识看向了三颗脑袋中最左边的那颗，而此时三颗脑袋都看向最右边。最右边那颗怯生生道：“阿（我）是。”
张二狗大惊失色：“啊！怎么是你！你不是玲妹吗？”
中间的脑袋脸上一红：“阿（我）是小玲。”
张二狗面如土色看向最左边，最左边向着我们露出牙齿嘿嘿傻笑。张二狗白眼一翻：“完了，我忘了芳妹是个傻子，难怪那几天睡觉的时候她什么也不会，就会傻笑。”
我感觉场面有些混乱了，连忙摆摆手说：“你们那些破事，一会儿你们自己慢慢捋。你是他老婆是吧？你叫什么名字？”
最右边的脑袋紧张道：“阿（我）叫李细妹。”
我和师父对视一眼，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继续了，我示意由他来问。他斟酌了一下，问了一个让我险些一头栽进地下的问题。
他问：“你会打猎吗？”
李细妹一怔，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和憨厚的笑脸：“阿（我）不会！”
师父：“哦……那看来是我们搞错人了。”
我瞪着他：“就这样？”
师父摊了摊手：“怎么，你还打算教她打猎啊！”
我再次不知所措起来。然而就在这一刻，李细妹仿佛被神灵附体一般理解了我们的意思：“啊，你们是要吃野味吗？打猎，噗，射！我男人，不会的。”
我看了一眼坐在地上自始至终一脸懵的张二狗：“恩，我看出来了。”
然后李细妹接着说：“但是我弟弟会！他就在山里，打猎很厉害！”
我愣住了，我师父反应快一点，他立刻问：“你弟弟？他姓什么？”
李细妹笑着说：“他是我弟弟，当然也姓李了。他每五天晚上过来一次，每次都给我带山货，让我说是我男人打的，他很好的。”
张二狗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也拦不住了，他唉声叹气蹲在墙角一个劲薅头发。
我和师父又对视一眼，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两银子的小银锭放在她面前：“这个钱，给你，带我们去见见你弟弟好不好？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李细妹仔细打量了一番那枚两头翘起的小银锭：“这是什么石头？”
我说：“这不是石头，是银子，是钱。”
李细妹鄙夷地把银子弹开：“又骗阿哩，阿见过钱，是圆圆的，中间有孔的那种，阿有的是钱！”说着，李细妹在被窝里蠕动了一番，不知道从哪里抓出了一把杏干，中间都被挖去了方孔，笑着向我们显摆。
张二狗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李细妹笑嘻嘻说：“不过你们这个小石头看起来怪漂亮的，阿就收下了。今天晚上我弟弟正好就回来，你们也想要猎物可以找他。不过他不会要这种小石头，他喜欢圆圆的那种钱，你们有吗？”
我抹了一把，在掌上排出九文大钱，问：“是这种吗？”
李细妹欢天喜地：“就是就是！”
于是我们就在张二狗家坐了下来，期间我师父看着这间屋子实在是太脏太乱了，愣是把张二狗拽起来，我们三个人一起把屋子规制了一遍，把屋子里里外外半人高的杂草给拔干净了，师父甚至还手把手指导李二狗怎么在自己院子里种些小菜，他们甚至还就种韭菜好不好，割韭菜累不累，养韭菜最少要养多高才割这种技术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我就坐在门口晒太阳，看着它一点一点落下去，心里默默盘算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悲观的结论。在我所生长的那个时空里，此刻，轩辕门大会已经结束，在场群雄要么目击了我向李晚晴折节投降宣布效忠的丢人场景，要么就已经被李晚晴和他带来的人杀了个血流成河。
不管怎么样，现在在我的那个时空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天色渐渐暗淡，等到夜色笼罩，青山坳小村里其他人家已经亮起了灯，升起了袅袅炊烟，村口第一户的郑大爷走出来几次，看见我们在张二狗的院子里，又背着手气呼呼转身走了。只是在他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藏在背后的手里拎着一竹筒饭。我心里一阵感动，这个村子看上去错综复杂，但其实内部还是充满了温馨的。
所以我也就假装没看见郑大爷悄悄往竹筒里吐了几口唾沫，然后旁若无人地走进屋子，把饭留在桌给姑娘们，自己转身离开的画面。
等到夜色深沉，远处的山林里也响起了猫头鹰低沉的叫声时，我忽然听见屋子里一阵喧哗。我条件反射般冲进门里，就看见睡着三个姑娘的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多出了一团黑乎乎的的东西，那东西个头不大，头上长着树一般茂盛的角，正用一只手死死掐着我师父的脖子，另一只手高举着一根石头矛尖，就要向下刺去。
我箭步上前，用重手法这团黑乎乎的东西砸在炕下，把我几乎晕死过去的师父解救了出来——虽然我此刻内里全无，但这团东西也不是很厉害，虽然分量不轻，但力气不大，看来是虚胖。我光凭肉体的力气应付起来绰绰有余。这时候，在院子里撒尿的张二狗也听到动静跑了进来，他连裤子都没有提好，进来瞅了一眼，立刻惊呼起来：“小兔崽子，你搞什么啊！”
伴随着他开口，李细妹也惊呼起来：“啊，是小用！快放开，这就是阿弟弟！”
“你弟弟是个虚胖的妖怪？”我满心疑惑，这时候我师父终于晃着了火折子，借着昏暗的微光，我定睛一看，什么妖怪啊，这就是一个半大小子，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个头还不到我胸口，背上背着一头刚猎杀的麋鹿，鹿角正好从他脑袋后面伸出来。
我放开手，指着他说：“冷静啊，别乱动，我们不是坏人，你姐姐可以作证哦。”
李细妹也笑嘻嘻说：“是啊，小用，他们都是好人，不仅帮阿们干活，还送阿们这个漂亮的小石头。”说着，李细妹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那一小块银锭在面前晃。
也不知道是听了他姐姐的话，还是听了我们的话，半大小子慢慢坐起来，解开背上背着的猎物，沉默地看着我们。
我问：“好了，我们现在可以进行对话了。在此之前我先向你确认两个问题，首先，你是个猎人吧……算了，当我们没问；第二个问题，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半大小子盯着我们半晌，缓缓道：“我姐姐姓李，我当然也姓李。我爹妈叫我克用。”
我点点头，念叨着：“克用，克用……等，等等？李克用？！”
半大小子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很阴沉，很寒冷，看得我不由得冒出一阵冷汗，他点了点头：“你们是王胖子找来报酬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看向不明所以的师父，喃喃道：“我大概猜到，杨青要我们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