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顿饭，一直吃倒了日落西山，从中午开火，到夜色将至，我们几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吃中饭还是晚饭了。我本来没有这么骄奢过，但想想小红也救出来了，李暠那边的事情也解决了，我们接下来已经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了，在十八年前奔波战斗了两年时间，多少刀丛里来血海里去的事情，想要安心坐下吃顿饭，已经是那么奢侈的一件事了。
花火和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是一起去的十八年前，回来之后没到半天就有分别了这么久，两双眼睛偶尔对视，都是看惯了惊心动魄之后的风轻云淡，我们所有人就那么毫无负担地吃菜、喝酒、侃大山，谁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反正老杨进进出出买酒七八趟，到晚上快散场的时候，我们终于都喝高了。
这原本应该是既放松又高兴的一件事，然而到傍晚边上，大家散了场，脚下都软绵绵地起不了身，何芸汐尤甚，老杨记恨她刀法凌冽，单独找上她了，从一碗一碗到一坛一坛，何芸汐刀法上一流，但是酒桌上的经验简直是个小白，三下两下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本来我们计划晚上就在老杨这里凑合一晚，可是又仔细看了看，场上还有仨姑娘呢，老杨这猫耳朵小店也就能拼个桌子当张床，我们是没有问题，姑娘肯定不行，这么一为难，抱着桌腿的何芸汐出了个主意，她随便拉了个路过门口的帮派弟子模样的小痞子，让他去云楼会馆传话，说轩辕门何芸汐在此，速来人接应。
那个小痞子本来看见一个姑娘伸手来拉他，心情是很绮靡的，可是看清何芸汐的脸孔之后，吓得一个哆嗦就要往外蹿。然而何芸汐虽然已经到了烂醉如泥的边缘，揪住小痞子的手却仍然和铁钳一般，最后我看那小子都快哭出来了，才帮他把何芸汐的手掰开，让他快去快回。
大概一炷香左右的时间，我忽然感觉不对头，这条长街虽然是扬州城中比较偏僻的街道了，但扬州何等繁华之地？南唐有不设宵禁，这里直到月上柳梢头依旧人流熙熙攘攘不绝，可是现在，太阳刚刚沉下地平线，天空还是玫瑰红夹杂蓝紫色的，突然这条长街就癯寂无声了，什么小贩叫卖的声音，什么饭馆客栈招呼人的声音，一概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比昨天大军过境之际还要死寂。我探出头看了一眼，只见长街两头，不知道何时多出了黑压压的两群人，一群一头，穿着统一式样的服装，裹着头巾，手里皆是长刀出鞘，一身杀气腾腾，从长街两头包抄夹击而来。他们起初走的不快，只是寻常的小步，但看见我探头出来之后，两边似乎同时得到了消息，步伐瞬间加快，片刻功夫就变成了奔跑。
我数了一下，两边过来的人少说也有五百，五百刀手一声不发，闷着头向你直冲而来的画面还是很有震撼力的，我如果没有经历过统万城和大散关之战，我可能就被吓住了。饶是如此，我涌上头的酒劲也瞬间清醒了大半，向后退了一步，站回店门里，顺手抄起老杨丢在灶台上的擀面杖。我得观望一下啊。虽然感觉这些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可是他们半个字都不蹦，这样敌我难辨很不好说的啊，万一人家是一个帮派的内部斗争呢，我掺和进去，打死打伤了人怎么办，最糟糕的是，万一人家只是排练节目，我上去就夺人性命，真当这个时代江湖人杀人不犯法啊！
我这么往回一缩头，对面就齐声长啸起来。这么一啸我心里就有底了，人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凉夏铁人军们就是这样吗，这要是五百人一路闷不作声地涌到面前，我估计光杀气就能冲我一跟头。现在他们一吼，我就知道，杀气已经泄了，再接下去就算有打斗，基本上也就是控制在普通的江湖斗殴层面，那种悍不畏死一命换一命的情况是不会出现了。
我这么思量的时候，两边人马即将合拢，突然齐齐一拐，冲着老杨这小店来了，我手持擀面杖一夫当关，当先扑过来四五个人，刀光嚯嚯，我一擀面杖横扫出去，那四五个人登时就飞了出去，但紧接着人潮迅速吞没了那倒飞出去的先锋，一瞬间十几把长刀穿过门洞朝我刺来。
我眼比较见，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人和何芸汐用的是一套刀法，都是我师父姬汤一辈子鼓捣出来的那些个秘籍中的一门“金乌刀法”，要搁在本书开头，两年前的我肯定认为我师父是一个狂热的武侠爱好者，没事就喜欢瞎琢磨，这些都是他瞎琢磨出来的，可是现在的我已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算是对他知根知底，我知道他的这些东西虽然也有不少瞎琢磨的成分，但更多的都是他在开宗立派之前那漂泊的十年中四处收集来的各大门派的失传秘籍，就像千羽甘霖针一样，也不知道这货的福缘值到底点了多少。我一擀面杖把戳过来的一丛长刀齐齐敲弯，看见他们下意识同时抽刀，结果一丛刀卡在一团，就不由得叹气。没猜错的话，这些人肯定和我轩辕门是有渊源的，没准就是我的第不知道多少次层的手下，可是这些人中难道就没有一个机灵的吗？那些刀都一团乱麻了，还这么抽抽得出来吗？
刚这么想，就有人想明白了，那个小伙子机灵地放开手，一跃而起，朝我甩出了一连串暗器。我嘉许地点点头，随即就皱起了眉头，我决定和他们上一课，主题就是当对方用擀面杖的时候，你甩暗器千万别甩铁菩提，容易被敲回来伤到自己。
我挥起擀面杖就是一个本垒打，小伙子惨叫一声，也倒飞进人群中去了。
这时候拥挤在门前的人总算是回过神了，他们纷纷放弃被我敲成铁球的长刀，有的拔出短刀，有的像那小伙子一样甩暗器，大有铲平一切格杀勿论的态势。我手中的毕竟只是一根擀面杖而不是无花的降魔杵，挥了没两下，终于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老杨揉了揉脑袋挤过来，正好看见这么一幕心疼得直跺脚，反手就拔出两柄法刀要往人群里钻。这家伙现在肚子里还憋着从何芸汐那边吃的火气呢，老早他就看出这些人与何芸汐肯定有关系，现在正好泄愤，抬手一刀就割向两个咽喉。唬得我连忙拉住他，对着他的耳朵喊：“别杀人！”
老杨很不情愿地点点头，身子一矮挤出门去，像个皮球在地上滚了一圈，所到之处，人人望风披靡，血泊中倒下一大片——都捂着脚底板惨叫呢，老杨这一路专戳脚底板了。
我一回头，阴符也冲了出去，他的火气比老杨还大，一掌就是一片，我看门口有他俩人基本上谁也进不来，随手把剩下的半截擀面杖一扔，就走过去找何芸汐，要她辨认一下这些都是什么人，如果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是我们轩辕门的门人，少不了要她出面喝止。
我没想到的是，这时候的何芸汐酒劲正酣，打着震天响的呼噜，人赖在地上，怎么推都不醒。
我还想再努力一把，何芸汐突然蹲了起来，撩起裙子，吓得我一个哆嗦干净回过头去，只听见花火在后面喊：“云汐姐姐，不行，这是锅，不是马桶……”
可怜，这房间里还有好几个男人呢。
我的目光在空玄和姬蚩脸上扫过，这里面空玄和我们关系最浅，但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就已经尴尬得不得了了，看见我看向他，干脆大吼一声冲了出去，一搂手就是一个丈许宽的太极双鱼图，所罩之处，至少十几个刀客就哎哟哎哟叫着，跌跌撞撞倒成了一堆。
我啧啧叹道：“这个空玄道长火气真大哈……”
姬蚩突然说：“那个，师兄，我都听我师父空虚道长说过了。”
我随口道：“哦，说什么？”
姬蚩笑着说：“说你还有师父，以前和他在统万城打架的事情。嘿嘿，那个玄牝之门真是个好东西啊……”
我正看着阴符呢，那家伙容易冲动，有人看着他他手脚就会有分寸一些，可一旦你目光移开，他就好像知道一样，立马下狠手玩阴招，我都目击了好几次撩阴脚了。
突然我一惊，猛地回过头去：“你说什么？”
姬蚩嘿嘿笑着说：“师兄，玄牝之门，你不可能说你不知道吧？现在哪还有呢，你带我去瞧瞧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跟着是一连串的木板破碎砖墙倒塌之声，我猛然探出头去，看见一个方脸汉子被阴符当面一掌打穿了两堵墙，撞在一间卖家具的店面里，那些桌椅板凳碎了一地。
何芸汐恰在此时缓缓睁开眼睛，在花火的搀扶之下晃晃悠悠走到了窗前，嘟哝着：“搞什么，怎么这么吵……”一边向外看去。
然后她惊呼：“相公，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