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在桃林深处找到姬汤时，他正被两名绯衣女子摁在地上暴打，不远处是更多容颜娇艳各擅所长的漂亮姑娘，身着式样缤纷但色调统一的绯衣长裙，一把把或画着牡丹或画着菊花的宫扇捂着樱桃小口，但看样子明显是在嘲笑。
我观察了一阵子，感觉很疑惑。正在殴打姬汤的绯衣女子们虽然身负武功，但显然并不高明，即便姬汤没有内力，应对她们应当不成问题。站在远处那些女子没有动静不好判断，但看这周围万众围观的大场面，甚至还有文人骚客丹青妙手现场描绘。若说姬汤是因为怜香惜玉而不惜成为这样的焦点，我想以姬汤的性格是断然不至于的，像他这种男人……未必会对姑娘多感兴趣。
然后我才注意到，被那些漂亮姑娘簇拥在中间的，一个身穿银色白绸的年轻女子，虽然只是站在桃花下的背影，虽然那是一身男装，但女子显然没有遮掩自己性别的意图，一头青丝在脑后匆匆绾了个发髻，在脑后垂落下来。一只手背在身后，食中指尖夹着一柄折扇，晃晃悠悠，扇柄垂着一块略泛着些翠色的晶莹剔透的翡翠。
姬汤挨打的整个过程中，一直昂着头凝视着那个女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觉那个女子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的身旁有一对主仆，啧啧轻叹，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淡紫色绫罗的少爷对他的书僮啧啧轻叹：“久闻金陵派的少女一个个虽然国色天香，但脾气都火爆得紧，可远观不可亵玩，我本来还有些不肯相信，没想到这位壮士居然以身试法，为我们做出了榜样。回头一定要奉上几两银子的谢仪。要知道行走江湖就是要讲一个仗义疏财，这种壮士必须要结交几个，关键时刻，能保命！”
书僮才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认真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少爷，五陵记住了！”
姬汤挨着那顿暴打，两只手在地上已经刨出了一座大坑，半个身体埋在坑里，依旧执着地昂着头，哽咽着喊：“蓉儿，蓉蓉，你就回头看看我，就看一眼……”
年轻女子缓缓回头，虽然只是仅仅一个侧面，但那一刻，我感觉我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大吼一声，从人群中一跃而出，得意剑已经先我一步，射向了站在梅花下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那天夜里，站在巨石上，在黑衣人的簇拥之下，从我面前带走杨青的女人！
竟然是姬汤先一步喊道：“小心！”
空中火星一闪，两个摁住姬汤往地上土坑里压的女子踉跄退开，我瞬间感觉到了得意剑剑身上传导回的巨大的压力。我本能地向下催下三分力气，才意识到这股压力，是另一柄散发着淡淡白色寒意、剑身呈半透明的长剑正叠在得意剑剑身上，向下压。
天心剑。
如果仅是如此那还算了，更要命的是，我能感觉到一股股不可名状的力道，仿佛从得意剑的剑身上延伸出来，像是重力一样，将它向地面压去。
我咬着牙：“姬汤，就是这个女人带走了杨青，骗走了花火！”
姬汤一怔，压在我剑身上的力道轻了几分，趁着这么一个瞬间，得意剑仿佛一条灵动的绿色长蛇，绕过了天心剑的压制，画出螺旋轨迹，缠向站在桃花树下的那个女子。飞剑过处，带起桃花如线。
姬汤竟然咆哮了起来，他向着得意剑伸出手去，我原本圆融通畅的剑意一瞬间就多出了无数杂质，在空中划出一条天然弧线的绿色剑影，这一刻就像是在惊涛骇浪中颠簸颤抖一般，偏出了丈余的距离，越过了女子的头顶。
我身后那对主仆又在说悄悄话，那个公子说：“看，这位少侠开始为我们演示，技不如人的时候却偏要强出头，结果会多么丢人了。这一堂课尤为重要，比刚才那位少侠的演示还要重要。因为调戏姑娘毕竟是人之本能，真性情或许会情难自已，但强出头就是自找麻烦，不幸自取其辱的话，就很难收场了。”
书僮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少爷，您前几天不是还说，行走江湖义气为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怎么今天又变成不要自取其辱啦？”
少爷啵地一声给了书僮一个麻栗子：“敢顶撞少爷了是吧？！”
我爬起身，双手一招，插在远处桃树干上的得意剑一阵嗡鸣，在气机的牵引下倒飞回来，窜上高高的空中，越过弧线的穹顶之后，向着桃花树下的女人砸了下去。
姬汤大吼：“姬旦！放肆，这是你师娘！”
地面上，天心剑化作一束银色流光冲天而起，针尖对针尖，迎上了我从天而降的一剑，火星四溅，得意剑再一次脱离我的掌控，飞向更远的空中。
我决定放弃剑法。在姬汤这么一个先天剑胎面前，剑法实在是非常不可靠的一种东西。我揉身而上，打算凭借近身肉搏拿下这个女人。
两个绯衣女子迎上前来，我双臂一振，丹田中的内息一瞬间提升到极限，身前仿佛就有两只巨手向外推出，这两个绯衣女子与我身外两只巨手的虚影一触，就向远处飞出去。
虚影一变，还是两只巨手，向着十步外的女子合去，就像我们平常捉草尖上的蚱蜢那样。
姬汤还趴在地上，还没爬起来，他大吼着“不要，停！”
奇怪的是，这么紧张的时刻，我居然还能听见身后的书僮问他的少爷：“这位少侠喊的究竟是不要停还是不要，停啊？”
少爷说：“你觉得呢？”
书僮说：“我觉得还是要停下来。”
少爷问：“为什么？”
书僮说：“不停的话，就要挨打了。”
一晃神之间，我发现两只巨手虚气和成的掌势前突然一空，只剩下一棵桃树还在那里，桃树下的人影早就不知踪迹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虚气巨掌蒙一合拢，砰然一声巨响，那棵孤零零的桃树一瞬间树汁木屑飞溅，桃花漫天飞舞。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棵桃树。”一个女声在我身侧幽幽响起。
我：“哈？”
然后我就飞上了空中，似乎一直都是加速度上天，似乎并没有停下的时候。
飞出了连绵的绯红桃林，我才仿佛听见下面一声冷静的、却似乎压抑着无限怒火的一声叱：“姬汤！这就是你教的好徒弟？！”
彻骨的寒意，从我背后直追而来。
金铁相交之声，紧接着，我的背后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整个人在半空中横向翻滚起来，我果然是没有能够顺利直飞上天。当我的意识从重击中稍微清醒一些，我看见连绵的桃花林中，一条至少五十步场的沟壑凭空出现，截断了这个路径上所有桃树的枝桠树冠，随后，我才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几乎遍体的刺痛和擦伤。我应该是翻滚着穿过了这五十余部的空间，在若干桃树中直撞而过。
插在我脚前的，是晶莹白色，散发着微微寒气，仿佛时刻都有白烟缭绕的天心剑，此刻，这柄通体由异种水晶琢磨而成的天心剑，剑身始终在微微颤抖，好像施加于其上的力道始终未消散。
天心剑旁，一枚已经变形的铁丸还在飞速地滴溜溜旋转，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
刚才，如果没有天心剑飞来，为我抵挡了一击，现在的我很可能已经被这枚小指头大小的铁丸洞穿了。
我回过头，看见五十步外，银衣女人站在纷飞的桃花中。姬汤站在她的面前，挡在我和她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