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二十七年五月九日清晨，沃伦尔河畔草原。
沃伦尔河畔草原绿意盎然，青灰色的硝烟和炊烟袅袅交错升起，宛如天空垂下的绳索，勒着地上的星火灰烬。小鸾骑着一匹黑骢马，漫无目的地绕着营地走着。多数时候，她都很沉默，一来是语言不通，再者她想说话的人，并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她说话。
战争的惨烈，在她眸子里，只是一种血红色覆满大地的场景。
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本不该在这个危险的时候，一个人骑马跑出来晃悠，可是她也不想呆在营地里，看那些还活着的人们痛苦呻吟，仿佛整个世界都跌入了地狱，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无人收敛的尸体在半人高的草丛中若隐若现，风中飘散的恶臭味在草原蔓延，小鸾眼睁睁看着这一片草原陷入战火，从最初的百草丰茂，到尸骸遍地。
“参见公主殿下，天佑公主千秋。”陌生的声音从小鸾背后传来。
小鸾转过缰绳，黑骢马掉头绕向后方，身着金都装扮的英武男子正跪地行鹊山的跪拜大礼。
“朱……统领？”小鸾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犹犹豫豫地吐出这三个字。破空而出的灵咒箭矢，灵凰神鸟的悲鸣，瞬间席卷了小鸾的脑海，小鸾不自觉地捂着胸口，虽然伤势好了大半，中箭处也已经基本结痂，可想起那一箭，小鸾依然感觉到痛，竟不自觉闷哼了一句。
“又来做什么，抓我回去吗？我说了，我不回去，要么你就带走我的尸体。”小鸾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说。死过两回了，她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左右不过是再交一条命，不见这人间也好，处处是她不想看见的事。
朱舜华站了起来，带着些许歉意道：“在下已非朱衣卫统领，殿下直呼其名即可。上次带兵追杀殿下……”
“是哥哥的旨意？”小鸾打断他的话，反问。
“非也，陛下只道让臣带公主回去，但草民自作主张，怕公主跟他们走了，有损我朝颜面，助长青龙威风，情急之下射杀公主。陛下得知大为震怒，故而将草民革职，并要草民带殿下和楚天遥还朝以赎罪。只要公主殿下肯回去，草民性命但凭公主处置。”朱舜华再度跪下拜伏，统领朱衣卫多年，他即便对帝君也甚少行此大礼，可对小鸾，他是真心有愧！算起来，小鸾也是他的堂妹，本该风华正茂坐镇朝堂的女帝，如今只是个孱弱的少女。
小鸾盯着他，沉默良久，才说：“起来吧！没什么好怪你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对于射她那一箭，她确实觉得无从怪罪，莫说是他自作主张，就算是哥哥亲自下旨射杀，她也不会怨憎半分，诚如他所言，堂堂君泽朝的公主竟与乱臣贼子为伍，不杀怎么堵得住天下攸攸之口。在她决定救楚天遥那一刻，她就料到了这一切，偏生命大没有死成罢了！然而，既然朱舜华能找到她，怕是已经泄了楚天遥的行踪，小鸾内心不安起来，她的生死可以置之度外，楚天遥怎么办？
“在金都里打听了一阵子，两个部落交战如此激烈，楚公子神脉如此罕见，循着他的踪迹不难找到殿下。”朱舜华回答道。
“不是我有意为难你，我真的不能回去。我一回去，到底要置王兄于何地？纵然我囚居深宫，也难保不会有人以我之名与帝君为敌。如今孟章谋反，如此危局之下，必然有人借题发挥。王兄杀了我，才是为君之策，把我救回去，怕不是会断送这大好河山。哥哥怎能如此糊涂！你既知道其中的道理，也下得了手杀我，就更不该王兄所谓赎罪而不顾江山社稷。你是个明臣，还用我多说么？”小鸾声音虽稚嫩，此番话却宛然不像从一个十几岁少女口中说出，她从出生就注定要把整个天下装在心里，这个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那请允许草民随侍左右，护卫殿下的安全。”朱舜华虽与朱鸾打交道不多，可是她性格脾性多少也从帝君口中了解一二，何况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如等东边战局再稍微有进展后，再将小鸾带回去。朱舜华觉得，暂时退而求其次，不失为上策。
小鸾从马上跳了下来，踩在被马蹄踏平的皇竹草上，走到朱舜华的跟前，仰头看着这位昔日的朱衣卫统领，叹气道：“在楚公子那里，我假装失忆，你若跟着我，这事情就圆不了。他在外人跟前，说我是他亲妹妹。朱统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的生死，我自己看着办吧！”
“殿下！”朱舜华没料到这一出，假装失忆则楚天遥等人不必面对她身份的尴尬，给她与青龙公主之间以缓冲。再者，以楚天遥胞妹身份为掩护，也能少几个人因其君泽公主身份觊觎。他确实觉得小鸾并非如他想象中不谙世事，反而是什么都看得极为透彻。帝君说这个妹妹玲珑心思，聪慧无双，他这下是真信了。
“你走吧，跟哥哥说，来生有缘，小鸾还愿做他妹妹。”小鸾将裂开一条缝隙的东陵玉拿出来，捧给朱舜华。
朱舜华辞而不受，惶恐地说：“草民不敢，此话请殿下日后有机会与陛下相叙。东陵玉乃公主降生神物，万万不可离身，若非东陵玉庇护，公主上一次怕就在劫难逃。请公主收回成命！草民这就离去！”
“何必呢，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再没机会见他一面了。”一贯明媚娇俏的小鸾，露出了怅然若失的神情，斑驳的青色衣衫已经看不出公主的尊贵，握着东陵玉的手悬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放下。
“殿下，这天下终归是陛下的，山河无恙，他日必能重迎公主还朝！草民告退！”朱舜华作揖三次后，便窜入了高高低低的皇竹草中，身影渐渐隐没不见。反正他已经确认了小鸾的行踪，在他们不发现的前提下，暗中保护着。
小鸾把东陵玉收回，捂在胸口，眼角情不自禁渗出几滴眼泪。
不是哥哥下的旨杀她就好。
上一次是自己不小心，这一次是朱统领自作主张……
哥哥啊！
小鸾默默在心里念着，哥哥是世上唯一疼她的人，永远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