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佛前青灯一段事
夜色渐暗，而前路还未见人烟，一老一少在荒山的大道间步履蹒跚。
“难道要谁在山上？”张小魁不满地抱怨。
陈老头拄着那块“每日仅三卦，一卜天下知”的白布幡，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也可以睡树上。”
“我又不是猴子。”张小魁叫道。
“可你长得像猴子。”
知道拌嘴斗不过这吃的盐比自己吃的饭还多的老头，张小魁索性就闭上了嘴巴，然后一脚重重踩在陈老头身前的土地上，可惜那里已经没有了影子。
“好啦好啦。”陈老头一巴掌拍在张小魁的后脑勺上，说道：“赶紧找个地方休息吧，这荒山野岭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钻出只大虫来，吃了你都不带吐骨头的。”
“大虫算什么，本大侠才不怕。”张小魁捏起那算不得多大的拳头在陈老头眼前晃动。
陈老头一瞪眼，吓唬道：“那女鬼呢？没听过说书的说吗，荒山野岭盛产女鬼啊。”
刚刚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大侠风范的小鬼一下子就哆嗦起来，可还是硬着头皮顶了一句：“鬼要吃也是先吃你。”
“我可是陈半仙，诸邪退让，神鬼辟易，还怕几只小小的女鬼？”陈老头朝少年露出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微笑。张小魁的牙齿咔嗒地敲动了一下，二话不说就挨到陈老头身边来，就差没整个人贴上去了。
荒山野岭必有古庙，而且是废弃的古庙。张小魁望着眼前这杂草丛生的小庙，不由感叹家乡太平山山脚下太平镇里，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说书先生果然诚不欺我。然而在书中伴随荒山野岭上古庙一起出现的，往往是青面獠牙丑到难以直视的女鬼，所以张小魁的脚现在正哆嗦。
“陈半仙，这庙里会不会有女鬼？”张小魁不仅腿哆嗦，连声音都一块哆嗦了起来。
陈老头翻起了白眼，再配上那全身白得不能再白的装扮，反而更像是个老鬼。可老鬼不怕鬼，小鬼却怕得要死。陈老头说道：“你自己不就是一个小鬼吗？还怕女鬼作甚？”
张小魁苦憋着脸说：“可女鬼会吃人，我不会。要不咱别住庙里了。”
“你傻啊！”陈老头毫不犹豫地驳回了张小魁的主意，说道：“这荒郊野外的，有瓦遮头你不住，真不怕蹦出个豺狼虎豹把你叼走？”
“可女鬼比那些个狼啊豹啊什么的要凶多啦。”
陈老头又忍不住翻了白眼，这个张小鬼平日里算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就是怕鬼，实在令他无可奈何。走南闯北了一辈子的老头，本事没练出来多少，倒是胆量随着岁数的增长而越来越肥。陈老头叫道：“女鬼算什么？老夫可是陈半仙，那些个小小女鬼敢在我面前露脸，只待老夫掐指起咒，请来天兵天将，把她们都给弄死。”
“女鬼本来就是死了的。”
“那就把她们再弄死一次。”
听到陈老头这么说，张小魁才记起来身边这位可是自称“掐指一算，上下中各知五百年”的大半仙啊，虽然从没见过他显露过什么本事，但好歹也是个安慰。
可刚在张小魁这么想的时候，那破旧的古庙里突然的就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绿色荧光。
荒山野岭，月色昏暗，寂静中只有虫鸣的声音，而就在这死一般的孤寂中，那破旧的古庙毫无征兆地就散发出绿色的光，怎么看都是阴森之极。
所以，“啊——”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张小魁的嗓门就划破了荒山野岭的静谧，直贯云霄。然后他就一把抱住陈老头的大腿，嘴里不停叫道：“鬼啊鬼啊鬼啊鬼啊鬼啊鬼啊——”
本来还指望身边陈半仙斩妖除魔的张小魁很快发现，原来他抱住的大腿比他自己抖得还要厉害，于是他就叫得更大声了。
“陈半仙你快点请天兵天将啊。”
“今天天兵天将们放假啊。”
“我去，今天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他们放什么假啊？”
“放例假，例假！天庭待遇好，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
“那他们放假了我们怎么办？”
“凉拌！”
“不要啊——呜呜呜——”
对话在须臾间完成，陈老头的心中已经是百转千回，眨眼睛就有数个念头闪过。一：有鬼；二：赶紧跑；三：尼玛，脚软。四：张小鬼你个兔崽子，这时候不跑也就算了还抱我腿干嘛？！！
可就在张小魁发出那连陈老头都想一脚踹晕他的嗓音时，庙里突然传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陈老头听得分明，那是有人撞倒了木质重物的声音。
鬼会撞倒东西吗？
答案是显然不会的。
所以陈老头的一下子就不抖了，腰杆儿也挺直了，想到自己刚刚似乎在张小鬼面前丢了些颜面，心想总要找回些场子来，不然怎么在他们那两个人的江湖上立足？有了这个念头，本来还有点顾忌的陈老头立马就是恶从嘴边生，朝小破庙气冲冲地吼道：“嘚！何方妖孽，胆敢在老夫陈半仙面前卖弄，还不速速现身？再不俯首，休怪老夫翻脸无情，一巴掌收了你！”
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把被他自称能值一两银子的九九天罡符。这一时间，在张小魁的眼里，陈老头的身影一下子又变得伟岸起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刚刚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抖得厉害的老家伙，怎么突然就跟吃了豹子胆一样了？
“阿弥陀佛！”
一声略显稚嫩的佛号在黑夜中回荡。
张小魁又猛地大叫一声：“鬼啊——”
然后陈老头就感觉眼睛一花，在他面前出现了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小光头，。可也就是能看清一个光头而已，面貌什么的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辨别这和尚竟然比张小魁还要矮一些。
听到张小魁尖锐的叫声，看不清小和尚的神情，但他的声音却愤愤地说着：“小僧是人，不是鬼。”
虽然小和尚出现得有些诡异，可陈老头已经断定这是人不是鬼无疑，就一巴掌拍在张小魁的后脑勺上，叫道：“瞧你那怂样，还大侠咧。有老夫在你怕什么？诺，给你几张护身符。”说着就把手上的黄符全塞到张小魁的怀里去，总算止住了他的嚎啕大叫。可张小魁还是一脸惊悸地躲在陈老头的后面，手里紧紧拽着黄符，咬着牙关愣是不敢哼出一句话来。
“小僧真是人。”小和尚无奈地摇着头。
陈老头瞄着破庙里面，吃准了里面再没有其他人后，就越发笃定了，说道：“如果你不是鬼，怎么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里吓人？”
小和尚说：“又不是只有鬼才能在荒山野岭，而且老施主不也大半夜的到这里来吗？”
“我们是两个人！”陈老头义正言辞地说着。
“……”沉默了一会儿，小和尚才问道：“那有区别吗？”
“怎么没区别？你见过我如此仙风道骨的鬼吗？”
“我没见过鬼！”
“没见过我这么仙风道骨的鬼是对的，毕竟不常见。”
“……”小和尚又无语了。
张小魁这时候才敢从陈老头的后面探出脑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不是鬼？”
“当然不是！小僧是和尚，做的就是超度鬼的工作。”
“那你怎么吓人！”张小魁的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阿弥陀佛。”小和尚做了个佛揖，小僧本来就是在这里借宿一宿的，听见施主的说话声就点燃了佛前的青灯，谁知道小施主的胆子竟然这么小。“说完还瞥了眼张小魁。
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意思？藐视？蔑视？鄙视？张小魁顿时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打击。胆小这个词对于一心想成为万人敬仰的大侠的张小魁来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词汇。于是他就顾不得这个头比月亮还要圆还要亮的小和尚到底是人是鬼，立马从陈老头的身后蹦出来，挥动手中那一把黄色符纸，朝小和尚愤怒地叫道：“单挑！单挑！一代未来大侠的尊严不允许被玷污，我要誓死捍卫我的尊严与名誉。”
然后这个一代未来大侠就摔了个脸盘着地臀朝天！
陈老头只看见小和尚伸出一只手来，就轻而易举地将张小魁抛到空中再转了好几圈，然后跟倒插树似的直接就把张小魁给插到了地上。
“额滴神咧！这小和尚会武功。”这是陈老头此时心中唯一的念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陈老头在江湖浪荡漂泊了一辈子，自然也见过那些高来高去的大侠们。所以刚刚还壮志凌云气冲霄汉的陈半仙立马眼观鼻鼻观心，对那个胆子忽大忽小的小鬼的凄惨模样熟视无睹。反正以他那蟑螂似的体魄怎么也不可能摔死了。陈老头甚至还有些恼怒小兔崽子的不识时务，以至于还偷偷在张小魁的大腿上又踹了一脚。
举手之劳就把张小魁给拾掇一顿的小和尚又朝陈老头鞠了个躬，说道：“老施主受惊了，小僧也是无意之举。”
陈老头哪敢说实话，连忙摆手示意：“不受惊不受惊。”
“那还请老施主进庙歇息吧。”说完还要上前去扶陈老头。被小和尚碰到，陈老头的身体立刻就僵硬了起来，可想到这小和尚刚刚玩的那一手，陈老头就没了脾气。只得在心惊胆战中被搀扶进破庙里面。
在走到大门时，小和尚还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哼哼哈哈地呻吟的张小魁，问道：“那这位小施主……”
“不妨事，让他躺一下，他喜欢躺地上。”陈老头连忙应道。
听到这话的张小魁立马止住哀鸣声，大骂道：“陈半仙你没良心，我可是帮你捏过肩膀的。”
“不用管他。”陈老头不理会，只是跟身边的小和尚再强调一遍。
“哦。”小和尚应了声，就把陈老头往庙里扶。
庙里供奉着一尊弥勒古佛，佛前有一盏罩着纱布的老旧油灯，散发出青荧的光辉。
张小魁捂住那被摔得悲催的鼻子，进入古庙，一肚子的哀怨怒气还没来得及撒出来，仗着青灯的光芒看清小和尚样子后，立马就改成捂住肚子大笑起来。
他哈哈地笑弯了腰，指着小和尚道：“武功比我好又怎么样？还不是长得没我帅！哈哈啊哈哈哈——”
青灯闪烁。
小和尚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虽说也是粗制滥造的，但好歹也比张小魁身上那麻布衣衫要好得多。这和尚看起来应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比张小魁还稚嫩，只是他却有一脸威严的长相，大眼睛，粗鼻子，两条又黑又浓的眉毛还向上挑起，如同怒而剑扬，张小魁觉得这像极了他家道士爷爷生气时才有的独到景象。
“你懂什么？”小和尚怒，叫道：“方丈说了，我这是金刚怒目相，了不得，日后可是要成佛的。”
“反正是长得没我帅。”张小魁继续笑，似乎要把刚刚受的窝囊气都给笑出来。
“好了好了。张小鬼你瞎起哄什么？你也没帅到哪去好不好！”作为一个比两个小鬼头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上一倍有余的陈老头只好出来当和事佬，不然他真担心面前这个一看脸就知道不好惹的小和尚会不会把他也一起拾掇了。
“还是老施主明白事理。”小和尚又朝陈老头做了个佛揖，大有佛门子弟尊老爱幼的风范。
瞧着这小和尚慈眉善目的，不像以往所见的那些个帮派子弟那般嚣张跋扈，陈老头也终于宽下心来，还了个像模像样的佛揖，说道：“实在是打扰小师傅了。”
那小和尚再弓腰：“小僧法号名叫一心，老施主直接叫我一心就好。”
“我说你们这样拜来拜去不累啊？都还没死呢。”实在看不惯这一套的张小魁叫嚷。
陈老头狠狠地瞪了张小魁一眼，然后对名为“一心”的小和尚笑道：“这小鬼不懂事，一心小师傅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不过他说的对，小师傅千万不要那么客气。老夫姓陈，你尽管随意点，叫我陈半仙就好了。”
“……”陈半仙这个叫法，倒是让一心小和尚有些发愣，但仍然还是叫了出来：“陈老半仙哪里话，尊老是应该的。”
说着就抱来一大把稻草，精心摆弄了一番，铺成了一个看着十分顺眼的小窝。一心对陈老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呵呵地说道：“老半仙您睡这。”
接着又变出个葫芦，递给陈老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老半仙，您喝水。”
最后还掏出倆馒头来，还是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道：“老半仙，您饿不饿，吃点干粮。”
实在是殷勤得有点不像话，就连自持脸皮够厚心够黑的陈老头都有点吃不消了，他坐在稻草上，左手拿着葫芦，右手拿着馒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一心小师傅何必这么客气。”
小和尚连连摆手，说道：“老半仙您放心，小僧是绝对没有恶意的。师父教导我，要与人为善，行善积德，尊老爱幼，乐于助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
“好了好了。”陈老头听着这位乐于助人的小和尚似乎有一直说下去的念头，赶紧将他打住。
这时候张小魁就在一旁挥舞手臂抗议啦：“我抗议！尊老爱幼，我也是幼啊，怎么不给我馒头。”
小和尚瞥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说道：“你比小僧还要大。”
“怎么会！”张小魁挤着自己的脸皮，说：“我只是看着早熟，其实我才十岁而已。”
“骗人！”
“……”
张小魁索性不说话了，气哼哼地把头扭过去。可是呼吸之间，就听到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他用眼角一瞅，看见有个白花花的馒头冲自己飞来了。张小魁欢喜地接住，望去，那边的小和尚手里也是拿着个馒头，在往嘴里送。
张小魁哈哈一笑：“和尚你还是很好的嘛。”
早就饿了一天的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馒头给解决了，虽然没什么感觉，但对于经常一饿就是两三天的张小魁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酒足饭饱了。再看那小和尚的时候，也发觉他没先前那么惹人厌了。反而好奇他刚刚把自己凌空转了几圈的真功夫，没什么矜持，直接黏了上去讨教一番。
两个少年的恩怨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张小魁是个从不知道脸皮为何物的混人，奉上几句连自己都快听瞎了耳朵的吹捧话语，阿谀奉承意味极浓，很快就把看上去就不谙世事的小和尚捧上了天。
“我说一心大师啊，你是不是会武功？”拉近了关系后，张小魁就小心翼翼地打探。
“恩呢，会一点。”小和尚也没有隐瞒。
张小魁眉开眼笑，露出了狐狸尾巴：“那教我呗。”
“你又不是和尚。”
“可我信佛啊，佛祖不是说人人平等吗？难道你歧视我吗？”
“怎么会？小僧觉得佛祖说的在理。”
“那你教我呗。”
“你学武功干嘛？练武可是很苦的。”
张小魁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摇曳的灯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地说道：“我可是发誓要成为一代大侠的男人，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小和尚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那你得叫我师父。”
“啊——”张小魁欢喜地叫了起来：“你答应了？”
“你得叫我师父。”小和尚重复。
“师父！”
“诶。”
“快教我快教我。”张小魁迫不及待地摇着小和尚的手臂。
“现在要睡觉了！”
“睡什么觉啊？当然是学武功要紧啦。”
“我是师父，你要听我的。”
“师父了不起啊？”
“……那我不教你啦。”
“师父，我错了！”
小和尚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良久才说道：“明天卯时起床！”
“啥？起那么早干嘛？”
“练功！”
“好咧。”
青灯摇曳，昏暗的灯光照着一身雪白的老人，看不清老人的容貌，可依稀能辨别他在笑。看着那两个少年，他笑得格外愉悦。是笑天真无邪？还是看到了并在笑那当年的自己？
当年的陈半仙，是个孤儿。他就蹲在酒肆的窗户下，啃着讨来的半个馒头，听着酒肆中说书的说江湖上的侠客风流，心驰神往。于是他就离开了那一直生长的济安城，如无根浮萍，颠沛流离，想去追寻自己的大侠梦，可终其一生都不得其门而入。两个月前，流浪了一辈子的他终于又回到了被他遗弃的城市，他看到有个少年，蹲在酒肆的窗户下，一如当年的自己。只是没有那半个馒头，少年饿得摇摇晃晃地，走路都不稳当。
不知怎么的，做过很多亏心事，连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的陈半仙，就迷迷糊糊地用一个铜板买了个包子，自己啃掉了半个，还有半个呢？他拦住了少年，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我看你骨骼惊奇，并非凡人，日后必成大器。”
还往少年的怀中塞了那半个包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突然良心爆发了？还是想成全一下，当年的自己？
今天他看到似乎比他幸运，所以他很开心。
仗着模糊的灯光，他看到了那尊弥勒古佛像，不是常见的那种抱肚憨笑的形象。而是肃穆威严。佛的左手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卷，掌心向外，是为无畏印；佛的右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是为与愿印！
无畏，自然与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