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是彻底诚实的。
即便再如何纯洁得如一张白纸，也会有出于各种理由而说谎的时候。
甚至不必说谎，仅仅是不开口，便可以被归类的“隐瞒”之中去。
不过林琦当然不是在说这种高难度的哲学命题。
眼镜平头男打断了江涟的辩解，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对别人卸下心防。”
无论是之前的冷漠还是现在的拒绝，江涟表现得都像一只长满尖刺的刺猬，缩成一团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比起刺猬，其实更像蜗牛。
因为她既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对接近她的人进行威吓。
只是在有人碰到她时缩进小小的壳里去。
这么做的理由，大概和我选择伪装是一样的道理吧。
“只要与人接触就会产生羁绊，羁绊生出感情，而感情又是一切伤害的根源。”
“社长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才对。”
“……”
刚走出家门，来到澄空的那些日子，还把握不好和别人相处时距离的我常常因为别人的好意而苦恼。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对人散发好意，无非是因为想和对方发展关系，而发展关系的结果便是形成一张人际关系网，让我有可能遭遇和初中时期一样的事情。
不过熟练掌握了交往技巧之后，我便可以轻松地和别人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会让人觉得冷淡，也不会使人产生想要亲近的冲动。
而江涟做不到。
所以她选择拒绝。
半年前，甚至是一个月前的我都不曾对此报有疑问，因为我的想法和她一样，只不过我多学习了一些投机取巧的方法，所以在合宿时，当林琦说要让江涟“回归人群”时我嗤之以鼻。
对于不想痊愈的病人，即便你有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
然而见证了肆一步步从那个懦弱少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第一次开始正视林琦的“回归计划”。
或许……江涟能露出和以前一样的笑容也说不定。
产生这种想法的我看到林琦拿着几本交谈法则告诉江涟如何对话、时不时给她灌灌心灵鸡汤，又拉着她去参加学生会的例行活动。
如果江涟愿意配合，或许真的能有所改变。
然而和肆一样，阻拦在她面前的始终是一个心结。
只要没有和别人交流的想法，再如何把她往人堆里推也没用。
陆悦对千秋说，“即便你不交朋友也没关系，我来当你全部的朋友。”
所以有了退路的千秋理所当然地拒绝和别人交往。
支撑着我不和别人靠得太近的理由是和“小铃”的约定。
在和她重逢并且完成那个愿望之前，我可以不去交朋友。
那江涟呢？
是什么让她可以淡然地直面孤独，无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应该不会是和我的约定。
如果非要从我所了解的江涟身上找出一个支撑她将一切非议甩在身后的对象的话……
“大概是书吧。”
“什么？”
“没什么——”
林琦还在继续给江涟灌心灵鸡汤，不过江涟始终是一副微妙的表情。
也对。
对她而言林琦就只是个局外人，即便说得再多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过……如果是身为同类的我来劝说，她会如何反应？
大半年前，当上班长不久的我在虚荣心的驱使下试图让她“回归人群”，而江涟也回应了我。
其结果却是以连积极帮助她的我都差点因此被讨厌。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不用担心会被班上同学讨厌——毕竟虱子多了不怕痒。
而且……那次尝试也让我知道，江涟对和别人的接触抵抗得并不是那么彻底。
——至少，可以在身为同类的我劝说下有所行动。
所以，我做出了和半年前的自己相似的判断。
“其实不用这么抵触。”
“一直保持原样的话，虽然不会受到伤害，可什么好事也不会发生。”
我就像骗人入教的邪教祭司，抑或满口上帝仁慈信奉我主可上天堂的神棍，一步步把江涟引诱至连我自己都不熟悉的世界。
“而且……外面的世界并非如你想象中的那样险恶。”
这句是谎话。
“那社长你又如何？”
“我自己也在试图改变。”
然后这句也是谎话。
“如果能成功的话……”
无视内心对危机的预警，用苍白的话语诓骗信任着我的江涟。
“……既然社长你都这样说。”
然后她又一次相信了我。
“我会试着去做的。”
“……”
这一刻，我并没有产生丁点因为说服林琦没办法说服的江涟而出现的满足感，当江涟说“会试着去做”时，我的后背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
如果能在这里叫停的话——
“加油。”
然而虚伪的我只是又一次以“鼓励”的方式斩断她的退路。
当江涟离开之后，林琦立刻拍了拍我的肩膀。
“干得漂亮，我就说只要你肯帮忙，江涟就一定——”
林琦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进去。
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这样做是对的，我是想帮她。
感觉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可能会因为不安和罪恶感崩溃。
不过，这样的情绪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段时间。
当回到忙碌的“社长”“班长”双重身份的生活中后，我很快就将这些事抛诸脑后。
处理李真桦的事虽然让我手忙脚乱，不过我并没有觉得麻烦。
沉浸在“帮助问题学生”的优越感中，即便是麻烦事也可以乐在其中。
一边“帮助问题学生”，一边“教导新人”，享受着职务带来的充实感，我已然将原本小心翼翼的生活态度丢弃，即便是林璐时不时展开告白攻势，我也变得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她。
由此滋生的自信让我产生了能完美处理好这些事情的错觉，对危机的警惕更是下降到了极点。
所以，即便连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也没有注意到，更遑论那些刻意避着我的阴谋诡计？
去会议室就艺术节的事开完会回到文学社时，已经是落日时分。
我喜欢夕阳下的文学社。
古朴的书架、泛黄的书籍，在相同色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宁静。
便仿佛在相机中定格的画面。
不过当我打开文学社的门时，呈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宁静的画卷。
几个女生围在江涟的位置附近，看样子似乎在讨论什么。
当察觉到我的存在时，她们便谈笑着匆匆离开。
没能发现其中违和感的我面带微笑地看了江涟一眼，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她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不过——这家伙真的开始和别人沟通了。
我欣慰地这么想到。
一边欺骗着自己，一边无视正在逐渐扩大的阴影。
直到它壮大到某个临界点，将我一口吞下的那一刻，还在跟自己说，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