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月隐九年，七月十五。
神陵城上城区，玄武道，归野郡商会总部。
一身蚕丝绸缎的娇俏侍女脚底踏着细碎的步子迈入会客大厅，纤纤细手中端着沉香软木制的茶盘，其上呈着的紫砂茶壶光泽柔润如玉，仔细辨别之下， 那竟俨然是一件价值不凡的古物。
侍女缓步走过哑光的大理石地板，踩着鲜红色的迎宾地毯向屋内走去，半中午明媚的阳光透过她背后古色古香的窗户射进来，让空气中的浮尘清晰可见。
她翩然行到客人面前，就要倾身给客人倒水，然而埋首于书山之后的吴先生却忽然抬起了头，挥手阻止了她的行动。
他起身，健步行过来，一向都是等他人给自己倒茶的他此刻竟然亲自提起了茶壶，神色恭敬的给坐在小桌那边的客人的茶杯里注满红中透绿的茶汁。
待到来客捧起茶杯，顶着腾腾的热气小小的抿了一口茶水后，在一旁搓动双手等候许久的吴先生才推了推鼻梁上略有下滑的金丝边眼镜，试探性的道：“祝大人，您今日光临寒舍，究竟是有什么事啊？”
祝闲惬意的出了一口气，似笑非笑的道：“吴先生，何必这么着急问老夫这些琐事呢？”
吴先生心中暗道：你这老鬼在我这都谈笑风生一上午了老子连办公都得呆在你面前你还想赖多久，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和煦的笑容，连连点头：“祝大人说的是，祝大人说的是。但……鄙人下午还有许多商会内部繁琐的杂事需要处理，恐怕无法陪您……一直在这坐着。”
“杂事？”
祝闲拖长嗓子慢悠悠道：“让老夫猜猜，莫非……吴先生是去要处理你们在库房里积压许久的棉麻和钢铁么？”
吴先生心中一凉，不动声色的回道：“哦？您这是从何而来的结论？”
“你刚才签发的二十六份文件中，有四份与青袤郡倾销的粮食有关，有六份跟延长归野郡甲级仓库的使用年限有关，其余的十六份，要么涉及你郡西南部去年生产的棉麻大量腐烂急需处理，要么就是塞北郡军部对武器过量生产的抱怨。”祝闲马不停蹄的说出了这一大串话让吴先生心惊肉跳的话，而后淡淡一笑：“怎么？你还真以为老夫到你这儿来坐一上午就为了蹭碧螺春，那也未免太小看老夫了吧？”
“……祝大人火眼金睛，着实让鄙人佩服。”
吴先生紧绷的身子缓缓在靠背椅中舒展开来，忙得焦头烂额的他不再掩盖内心的疲倦和困顿，朝祝闲苦笑道：“可就算如此，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年头，东西一日比一日贱，我们这些辛辛苦苦倒卖货物赚些差价钱的，怕是再没多久就得都去刨土吃了。”
“说得不错。最近这几年连遇丰收，我启国的物资确实是积累得过于丰富了，你们就算把货物的价钱压得很低，也未必能卖得出去。”祝闲微微颔首：“据传，为了抬高市场价格，你郡甚至有商贾把数十吨的牛奶一股脑倾倒进河里，连河道里的鱼都被养得口感上佳。”
“确实有此事不错，”吴先生沉重的点头，“非但如此，我们还大量焚烧了囤积良久的衣物、粮食，以便腾出库房，然而即便如此，过量生产的货物还是迅速塞满了库房，压根就没人买。”
“难道你们没有采取什么措施么？”祝闲稍稍眯眼：“比如裁剪些人员之类的。”
“要是这些简单的手法有用就太好了。”吴先生还是苦笑：“且不论有多少户人家指望着我们商会吃饭，单说大幅度裁剪工厂在业人员这件事，一个弄不好，就会引起整个社会的动荡。到时候闹出什么乱子，我们又该怎么处理？只好姑且维持现状，能拖一天算一天了。”
“这样看来，你那日对徐督查说的话，倒也并非都是敷衍。”祝闲低头喝了一口茶，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似是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见状，吴先生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的道：“祝大人，您有话就直说吧，鄙人已为此绞尽脑汁了。”
“仔细想想，你看这不景气的市场，无非也就是因为货物太多，没人去买罢了。”祝闲压低声音，“既然如此，咱们想个办法把东西统统卖出去，那不就结了么？”
“祝大人话说的未免太过轻松了吧？”吴先生哭笑不得的道：“整个启国的市场几乎都饱和了，您让我把多余的东西卖到哪里去？西陆的那群蛮子离我国虽说算不得远，但海上风浪太大，一次运不了多少货；瀚武帝他老人家驾崩后，天洲其余四郡的态度又立刻变得暧昧起来；更别提那远隔重洋又人丁稀少的东陆了……您看看，我能把东西卖到哪里去呢？”
“嘿嘿嘿……”祝闲的老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诡秘的微笑：“且不论蛮夷所居的西陆东陆，单说天洲那名义上臣服于我国的其余四郡，难道是他们想不开国门，就能不开国门的么？可笑！”他竖掌作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声音骤然冰冷下去：“若他们当真如此冥顽不灵、不可开花，那想必那一位也并不介意率领我启国的无敌铁骑踏碎他们的国门！”
吴先生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声音略有几分颤抖：“您说的那一位，莫非是……”
“不可说，不可说。”
祝闲瞬息间便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笑容平和淡然。他从长长的宽袖中抽出一柄从地摊上买来的折扇，一边大咧咧的给自己扇风，一边干脆利落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朝门外行去。
“吴先生，你再多多考虑一下。”
祝闲停在门口，回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准您小小的一个决定，就能包您归野郡一百年的繁华呢！来人啊，把那碧螺春给我来上一斤！”
他回身自顾自的吆喝，大摇大摆的踏出门去，经特殊设计的门扇在他背后徐徐阖上，仅留激动得面红耳赤的吴先生一人呆坐在空荡荡的大厅内，握拳的双手尽是赤红。
没有犹豫，也没有迟疑。
不假思索的将其余四郡无数生灵的性命抛于脑后，已经走投无路的吴先生，义无反顾的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