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壮和雅欣对付着把婚结了。不论是来的人戚儿，安排的席面儿，还是典礼的场面，布置的新房，时时处处都让人觉得捉襟见肘，勉为其难。不要说跟雅雯的婚礼没法儿比，就连村里的大流儿都随不上。
雅欣从大姑家被接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心如槁木、意气消沉了。没有一丁点儿的喜悦，没有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如同影人木偶一般，听任支客呼来唤去，直到典礼结束，回到新房里，雅欣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雅雯也来参加妹妹的婚礼了，尽管称呼有些尴尬。从张家叙雅雯是弟媳妇儿，姐儿俩是妯娌。但她俩没那么多规矩，仍以姐妹相称。雅欣一进屋，雅雯就跟了进来，一把扯下雅欣头上的盖头，说快透透气儿吧，多憋的慌啊！
雅欣这才睁开眼睛，仔细打量着新房。靠北墙是一个棕红色的三节躺柜，散发着浓烈的油漆味儿。柜面儿上摆着一个梳妆台，和躺柜并排着的是一对摞起来的木头箱子，这两样儿是雅欣的陪嫁。正对着门口是一个七成新的酒柜，里面放着一把茶壶四个茶碗，酒柜上方挂着一面有毛主席头像的靠山镜，两边的对联是毛主席诗词，横批是毛主席万岁，看上去也像旧的，地上有两把人造革面的电镀椅子。炕头摞着一摞四铺四盖的新被窝，有两铺两盖是雅欣的嫁妆，这就是新房里的全部家当。
“这新房的家具摆设咋还有旧的？”雅雯看后嘟囔了一句。
“图省钱呗，新的多少钱，旧的多少钱呐？都怪咱爸，当初只说要这要那，没说要新的还是旧的。”雅欣还替张家找台阶下。
“真是算计到骨头了，这日子过不好会非！不过，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没准儿好东西都在这里头呢！”雅雯顺手掀开了一节躺柜，随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雅欣看到了雅雯情绪的变化，也凑过去一看究竟。不看则已，看后登时脸就绿了，不由自主地瘫软下来，被旁边的雅雯伸出一只手揽住了腰，雅雯迅即撂下柜盖儿，两只手一齐用力，扶着雅欣坐到了炕沿上。
“嗨，这有啥可大惊小怪的！二壮跟我说过农村有使洋灰躺柜的，我还以为他是胡说，没想到今儿个就碰上了！雅欣呐，你别往心里去，这不就是搁东西的家什吗，好赖该咋着，你又不可能在农村儿一辈子！”雅雯搜肠刮肚地想词儿，来安慰妹妹。洋灰躺柜除了能掀开的活动盖板是木头的，其余的柜面儿、柜帮、堵头和柜底儿都是洋灰的，明面儿刷上油漆，里面糊着花纸，这种东西在农村也不多见。
“我知道他们家穷，我也没指望大富大贵，可他们也得差不大离儿啊，哪儿有这么糊弄人的？旧家具也就罢了，咋还整出个洋灰躺柜来，还不如没有呢，传出去多丢人呐！”雅欣边说边抹眼泪。
“二壮说各家各户的状况都差不多，半斤八两，谁笑话谁呀？我也觉着吧，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关键是俩人得合得来，能说到一块儿，这个比啥都强！”本来不善言辞甚至有点儿木讷的雅雯，自从结婚以后话多起来了，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别张口闭口二壮二壮的，你敢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点儿事要是搁你身上，你能哭上流儿来才怪呢！”雅雯一口一个二壮，让雅欣听了心烦，忍不住怼了她两句。
雅雯不吭声了。本来她是怕妹妹一个人待着寂寞，特地过来陪她的，没成想自己口无遮拦，反倒惹得妹妹不高兴了，弄得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支客派人来叫雅欣，说让新郎新娘去挨桌敬酒。雅雯知道雅欣心里不痛快，拦了一句，回去跟他们说新娘有点儿不舒服，敬酒就不去了。雅欣站了起来，为什么不去？走，跟着来人就出去了。把雅雯一个人晾在那儿了。
婚后第三天回门，刚好有大队的拖拉机去县城拉化肥，大壮和雅欣搭上了顺便车。吃完晌午饭，大壮又跟车回来了，约好五天头上再去接雅欣。
临近晌午，大壮手里提溜个鞭子，肩上搭着捎马子进了屋。他这身打扮，让丈母娘彩霞忍俊不禁。知道今儿个是雅欣回婆家的日子，雅雯和二壮也早早地过来帮着做饭。大壮进屋之后，眼睛东睃西望，二壮问他找啥呢？大壮说找个水桶去饮牲口。二壮说那哪儿行啊，水桶是挑水给人喝的，拿起一个脸盆，我去饮吧。大壮说还是我去吧，这牲口欺生，从二壮手里接过脸盆，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端着出去了。
让雅欣没想到的是，大壮会赶着大车接她回家。在屋里听到他的说话声，雅欣没动窝儿，气得鼓鼓的。本来嘛，四五十里地的路程，骑自行车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坐大车得溜溜半天儿。还有，家门口停一辆大马车，一瞅就是农村儿来的，多让街坊邻居笑话呀！
饭菜端上了桌，一家人有说有笑地等着大壮，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彩霞说雅欣你去瞅瞅，二壮说还是我去吧，转身出去了。来到当街，见大壮跟几个小孩儿坐在马车上说笑，马被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悠闲地吃着口袋里的草料。二壮问他为啥不进去吃饭？大壮说他一走孩子们就去逗弄牲口，他怕牲口尥蹶子伤着孩子。二壮说你先去吃饭，我看着吧。
大壮回到屋里，坐到桌子边上刚要吃饭，雅欣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弄半天牲口了，不去洗个手洗把脸吗？大壮怯生生地站起来，走向外屋。雅雯坐在门口，见状跟出去帮着倒水。
“我说啥来着，天生的高粱花子脑袋，上不了席面儿！”雅欣气呼呼地说。
“不许胡说，人是会变的，毛病也得慢慢儿改！”彩霞不赞成雅欣褒贬自个儿的丈夫。
“狗改不了吃屎！您不信看着，一会儿他再进来，褂子大襟两边儿肯定是湿的，那是擦手擦的。”话音未落，大壮进了屋，边走两手边往褂子上蹭，衣襟儿两边湿漉漉的。雅雯拿着毛巾追进来递给他，他说用不着。见此情景，把坐在一旁始终没说话的树礼也给逗乐了。
“大壮啊，来，快坐下吃饭吧。你咋还弄个大车来呀，骑个自行车多方便呢！”树礼关切地说道。
“是，爸，大队的水泵坏了，拉到城里来修，顺便就把我家里的接回去了。车子我还不会骑呢！”大壮挺实在。
“谁是你家里的？家里的啥呀？我听着咋这别扭呢！”雅欣很不喜欢这个称谓。
“不就是个称呼嘛，叫啥不一样啊，何必较真儿呢！大壮，赶明儿就管她叫媳妇儿，要不就直接叫名字。”彩霞给大壮出了个主意。
“是，妈，我还是叫名儿吧，媳妇儿我叫不出口。”大壮嘴还挺甜，一口一个爸妈。
“叫不出口你娶媳妇儿干啥，干脆就跟你爸妈一块儿过呗！”雅欣一听大壮说话就来气。
大壮不急不恼，嘿嘿地傻笑。
“行啦，行啦，别越说越来劲啊！”彩霞拦住雅欣的话头儿，“哎，大壮，二壮去叫你吃饭，他咋没回来呀？”
“是，妈，他在外边看着牲口呢，怕它不老实，伤着孩子，我吃点儿就去替他。”大壮边往嘴里扒拉饭边说道。
“雅欣，你也赶紧吃吧，吃完你俩及早走，不看黑天儿。”彩霞催促道。
“我不走了，坐那个大车得嘎吱半天儿，明儿个我自个儿骑车子回去。”雅欣撇撇嘴说。
“这回是住头趟家，必须得俩人一块儿回去，下回你就是待一个月也没人管你！”彩霞不肯松口。
“妈，您咋这么多事儿呢！”雅欣嘟嘟囔囔地说。
“雅欣呐，不是我多事儿，这是规矩！不能从咱这儿破，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彩霞很认真地说。
大壮和雅欣回到钱家庄时，天已经擦黑儿了。一路上，俩人说没超过十句话。大壮本来就是个肉枣儿，不爱言语，要说也不外乎大队哪头牲口老实，哪头牲口烈倔，枣红马又下驹儿了，等等，雅欣才懒得搭理他呢。快进庄时，大壮说我妈知道你今儿个回来，叫咱俩黑晌儿去那头儿吃饭。雅欣说要去你去吧，我累了得回家歇着。大壮说那我回来给你带点儿吃的。
雅欣在大队饲养处门口下了车，一个人往家里走。钱家庄还是原来那三条街，只不过每条街的东西两头儿都朝外扩了。雅欣住的房子建在北街东头。三间穿靴戴帽的瓦房，院墙还没砌，前后院儿都是用秫秸夹的篱笆。雅欣伸手掏开用秫秸杆扎制的排子门，从屋门门框上方摸出钥匙，打开锁头进了屋。
雅欣进屋后撂下书包，拉开电灯，立刻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对着门口的酒柜不见了，墙上挂的靠山镜不见了，电镀椅子不见了，只有搬不走的洋灰躺柜还孤零零地摆在那儿，就连炕上的被窝也少了两铺两盖，取而代之的是两床旧被窝。所幸雅欣妈家陪送的箱子、梳妆台和被褥都还在。
雅欣的第一反应就是家里招贼了。她来不及多想，回身关好门，连颠带跑地直奔老宅子。走着走着，雅欣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一般贼进了门，肯定是捡值钱的东西拿，我的陪嫁哪件都比酒柜和靠山镜值钱，他怎么专捡旧的和不值钱的东西拿，这里边究竟有啥蹊跷呢？她正寻思着，抬头一瞅到家了。
雅欣慌慌张张地进了屋，见满仓一家四口正围着桌子吃饭。“妈，我们家进去贼了，东西丢了不少！”雅欣着急忙慌地说。
奇怪的是，一家人仿佛谁都没听见，没人理会她，只顾闷头儿吃饭。婆婆从外屋拿来一双筷子，递给她，“先坐下吃饭吧，回头再跟你细说。”
“家都让人家给端了，我哪儿还有心思吃饭呢！妈，您快说这是咋回事儿？”雅欣心急火燎地说。
婆婆抬眼瞅瞅满仓，满仓赶紧低下了头。婆婆长叹一声，“唉，都是穷给闹的！雅欣呐，你已经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啥事儿也不用再瞒着你，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咱家的！”
“不是咱家的？您这话啥意思，我结婚时不都摆在屋里吗？”雅欣大惑不解。
“摆在你屋里不假，可那都是从别人家借来的呀！咱家为了给你们盖房，已经拉了不少饥荒，至今也没还清呢，哪儿还有钱再给你置办彩礼呀？实在没办法，才从别人家里借来几件充数。你放心，等咱家有钱了，一定都给你补上，一样儿不落，决不委屈你！”婆婆信誓旦旦地保证。
“妈，和着我要的彩礼一样儿都没有，我是让你们给骗来的？”雅欣如梦初醒，有一种上当的感觉。怪不得当初要啥条件都答应，怪不得那些家具都是旧的，怪不得一家人听说招贼后谁都不着急，原来你们都是一伙儿的，联起手来共同骗我，真是小家雀斗不过老家贼！
“雅欣，这咋是骗呢？我们答应了是肯定要办的，这咋是骗呢？”婆婆翻来覆去就那两句话。
“把没影儿的事儿说成有，借人家的东西来冒充彩礼，指山卖磨，这不是骗是什么？”雅欣气不打一处来。
“骗就骗了，咋着？骗也是让你爸给逼的！明知道我们家没钱，还要这要那的，不预备齐就不结婚，我们不想辙行吗？”满仓见娘儿俩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大声呵斥道。
“没钱就骗，什么人呢？简直不可理喻！早知道你们这样，还结什么婚呢！”雅欣后悔死了。
“你还有完没完？话都跟你说开了，还不依不饶的，想干啥？这个家愿意待你就待，不愿待你走，没人拦你！”满仓怒了。
“和着你们骗人还有理了，我说说都不行，在这个家没我的好儿！行，我走！”雅欣带哭腔说道。
“他爸，你说啥呢！雅欣，别走，没人成心骗你，这儿就是你的家！”婆婆见雅欣要走，赶忙阻拦。
“别管她，让她走，婚都结了还怕她不成！今儿个她要是敢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再回来！”满仓使劲一拍桌子。
自始至终，大壮连个屁都没放，只顾闷头儿吃饭。雅欣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脑袋一不愣，“走就走！”转身出了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