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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炮筒子和赖宝庆

赵大牙给牛打了之后,生产队安排赖宝庆套着牲口扶犁把下地犁地。赖宝庆琢磨着这也是一个轻快的活儿,也就依着生产队的安排套着牲口下了地。可是,尽管他自小就在地里跟这些农活儿打交道,但扶犁把赶牲口犁地的事儿还从来没有操持过,牲口也不大听他的招呼,那道墒口开得曲曲弯弯的像蚯蚓找它娘一样没个样子。旁边的炮筒子见赖宝庆把墒口开成了这个样子,大嘴巴张得像个窑洞似的笑了一阵,说赖宝庆把牲口套反了,里面那头能领墒的牛给套到外面,不会领墒的反而让领墒了。赖宝庆听炮筒子这么一说,重新把两头牛换了个位置,然后“喔吁啍驾”地招呼着牲口重新开了道墒口。炮筒子咬着他的那个秃了嘴子的老烟袋跟在赖宝庆的身边,相帮着说教啥时候该要牲口加力,啥时候该让牲口紧走,啥时候该拉动牛撇绳子让牛走直了,啥时候该晃动犁把儿调整犁子的深浅。还别说,这一道墒口要比刚才那一道直多了。

炮筒子见赖宝庆慢慢地能扶着犁把儿吆喝着牲口犁地了,老烟袋从嘴里一拔,嘿嘿一笑,说:“这活儿,好学,有两圈地犁下来,啥都熟了。”

赖宝庆扛着手里的鞭杆,眼瞅着前面的牲口,嘴里“喔喔”地招呼了两句,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炮筒子,笑了一下,说:“没想到这辈子还会赶着牲口犁地。”

“庄稼把式应该啥都得会,摞耙扫帚扬场锨,毛驴骡子手里的鞭,哪一样摸到手里都要能招呼。”炮筒子咬了一口他那个秃了嘴子的老烟袋,手把着烟袋杆子说。

“眼看就要进土的人了,咋的也没有想到还会学着赶牲口犁地。”赖宝庆又瞅了瞅眼前的犁子,扶着犁把儿的手来回摇晃了几下。

“赵大牙要是不给那头牛打了,说不准这辈子你真学不了这活儿了。”炮筒子跟着赖宝庆,不时地瞅着赖宝庆招呼牲口和赖宝庆手里的犁子。今儿出工的时候,马队长安排了,让他先把赖宝庆教会了犁地,然后再套着他经常使唤的那一具牲口下地。可以这么说,今儿他炮筒子有两个劳动任务,一个是犁地,一个就是教会赖宝庆使唤牲口。

“赵大牙,嘿,够倒霉的了,大儿子没了,老婆也没了,房子又给烧了,眼下连个自己的窝儿都没有,这又给牛打了。”赖宝庆很为赵大牙伤心地叹了口气。

“这都是命呀!”炮筒子也很伤心地随和着说。

“也不知道他这次给牛打得啥样儿?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好个利索了?二嘎子这下子那孩子可苦了!”赖宝庆眨了两下眼,心里又对二嘎子那孩子感到沉沉酸酸的。

“咱们马队长和赵长脸队长也够意思了,这几天分配几个人脱坯,准备给赵大牙再盖上两间房子。碰上这两个队长,也算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的福气了。”炮筒子为赵大牙马上能住进生产队为他们爷儿俩盖的房子感到宽心了些说,“我家二愣那小子听说生产队要为赵大牙重新脱坯盖房子,这两天一头的劲儿拉土和泥,光着脚丫子在泥里来回地踹,昨个也不知道给泥里的啥东西把脚也给割了,就那样,还一身的劲儿呢。”

“说起脱坯,马队长是看我力气不如以前了,也没招呼我去。其实,脱坯这活儿,我也算得上是个行家了,多少泥对上多少草,不用打堆儿,眼一瞅就有个八九不离十。打十、五六岁就开始折腾那东西,这是多少年了呀。”赖宝庆似乎为自己现在的身子不争气很懊悔,“我脱坯,那泥和到啥程度,不用手捏,搭眼就能看出来够不够劲道,就能断出啥样的泥脱出来的坯能经多少年。泥要和得劲道,在下坯模子前要摔得出韧劲儿,下了坯模子,要扎得实在。这样脱出来的坯不怕雨淋雨浇,垒到墙上禁得起水泡。”他还是由不住还是说出自己多年来琢磨出来的脱坯的经验来,“收工之后我得去场子上看看,看他们脱的坯是不是像个模样。”

“村子里都知道你是脱坯的好手,岁月不饶人呀,不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了。”炮筒子叹了一口气,把嘴里的烟袋拔出来,嘴里冒了一股子烟,说,“脱坯这活儿看着不咋地,实际上很费力气。三十郎当岁,谁也不把身上的力气当一回事儿。这人一进了四十,眨瞪就感到不一样了,赶在紧忙的季节,就感觉睡不过来困瘾了,有个伤风头疼的,三五天也不见有啥好转。三十郎当岁的时候,伤风头疼一挺就好了。说到底儿了,这人一到了四十,身上的零件不行了。”

炮筒子跟着赖宝庆犁了几圈地,见赖宝庆能很熟练地招呼着牲口扶着犁把儿了,把手里的烟袋往抬起的鞋底儿上一磕,就去地头套他使唤的那具牲口了。在他走到地头的当儿,他忽然看见陈国忠的宝贝儿子陈栋梁拎搭着两手啥也不干地在田地里溜跶,陈国忠这两口子太把儿子当娇宝蛋子了,二十来岁的后生了,还舍不得让他出工干活挣工分,整天让这孩子闲置着。嘿,人家的孩子人家愿意咋的就咋的,反正不让自己出力气养着。他心里很不平静而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吆喝着两头牲口给牲口套上了牛梭子和牛笼嘴子,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炸了一声,“喔”地一声喊,那两头牛就很听他的话地弓起腰拉起了犁子。

木匠陈国忠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也不知咋的了,女人再也没有怀上。一个儿子就是一个根,打儿子小时候,他们两口子就像宝贝一样在手里捧着,唯恐有啥闪失,这个宝贝就给摔打碎了。俗话说,娇惯无孝子。可陈国忠很放心,虽说他们两口子把儿子时刻当宝一样心疼着,可儿子很懂事儿,从没在外面给他们惹出啥事儿。平时也很少说话,整天像心事儿很重的样子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就连他们两口子,也问不出这孩子整天都在想些啥。这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要跟着老少爷们们出工干活,可陈国忠两口子说这孩子还没有成家,还算不上是个大人,坚决不同意让这孩子早起晚归地跟着老少爷们儿们到田地里出大力流臭汗。就这样,陈栋梁不像与他同龄的孩子那样跟着老少爷们儿们耕种四季,而是闲置着整天在家听陈国忠给他买的那个话匣子,听得累了,就在村子里来回溜跶一会儿。

陈栋梁站在田头的小路上来回向着远处的看了一阵,然后会低下头在心里琢磨一阵谁也不清楚的心思,琢磨着有关这片土地的传说。

这里只是一片山岗,山势不高,重重叠叠。说是它们重重叠叠,听起来像是一座挨着一座似的,其实它们之间隔着很远的一些距离,只是数量多了些,就显得重叠了。严格说起来,这些山并不能叫做山,只能算是丘。尽管如此,若干年来人们一直把它们叫做山。与外界的人们谈起这些被他们叫做山的丘来,这里的子民很是骄傲,因为自古以来这些山上树林茂密、各种山果和小体型的野兽填充了一代代人的饥腹,帮助这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灾荒年月。正因如此,每年的春节和中秋,人们总是很虔诚地面山而贡,感谢山神的庇佑。虽然没有哪一个人曾经看到过山神,但人们还是深信山神的存在,并且十分折服于山神的灵通。据说,民国的时候,曾有一帮游走的劫匪闯进这片山岗,转了几个昼夜,竟没能转出这片山岗,最后一个不落地死于此处。劫匪死后人们感到蹊跷,这些劫匪身无伤处,个个裤子里拉满粑粑屎尿,脸上都显得一副十分惊恐的样子。有好事者请来一位半仙,半仙围着这些劫匪的死尸转了七七四十九圈儿,很是庄严地念了一阵谁也听不懂的咒语。有人说这是半仙在用神语与山神交通。果真,半袋烟的工夫,半仙打了个哈欠,慢慢张开双目,然后煞有介事地告诉人们,劫匪闯进来之后,山神用了障眼法遮住了劫匪的双眼,让这帮劫匪在这片山里转来转去,待劫匪精疲力竭,山神又指木为兵,满山的树木摇身怒吼,结果劫匪个个胆破,惊吓而亡。人们有的半信半疑,有的点头称是,还有人当场就五体投地跪下来“咣咣”磕了几个响头,感谢山神的庇护。后来,天下骚乱,匪类猖獗,但惧于山神的神通,没有哪一拨劫匪胆敢再来侵扰于此。就连日本鬼子来了,据说也绕道而行。但是,绕道而行的日本鬼子还是留下几个人在山里转来转去,用一种人们不曾见过的东西在地面上照来照去。最后,一个日本鬼子激动得不能不行了,用生硬的中国话对着天空狂乱地吼了一阵:“煤炭大大滴有!煤炭大大滴有!”正是小鬼子这样一声狂呼惊叫,周围的乡亲们开始在小鬼子的看押下筑路修道挖井打洞。一车车黑灿灿的煤炭被小鬼子拉走了,一拨拨乡亲们死在井下了。有人不解,问半仙的后世大半仙:“小鬼子就指甲盖儿那么大的地方,竟敢来咱们这里撒野抢夺?山神就不会再发一回怒?难道山神也怕小鬼子不成?”大半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道:“世人不济啊!世道不济呀!”问大半仙的人更是纳闷,心里还是期盼着山神哪天能够发怒。山神倒没有发怒,被打痛的美国人发怒了,两颗原子弹扔给了广岛和长崎。本来已被爱国将士打得有些招架不住的小鬼子这下子蔫了,两手一举,投降了。但是,在投降之前,一名鬼子军官一声令下,数以千计的炸弹把这片山岗炸成了荒山。

自己就生长在这片山岗里的一个村子里,不过没能赶上看到被日本鬼子炸荒的山,因为从算起来应该是爷爷辈分的那代人开始,辛勤的劳作已经让这里的山岗重新树林茂密,几乎被小鬼子的炸弹炸得绝种的小型野兽们又繁衍生息出满山的后裔。听长者们说,野生的山菜和活物又一次帮助人们度过了三年的自然灾害。就是这片山岗,养育着一代代的乡亲们。古语话说的没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片山岗子就养育了这里的祖祖辈辈。陈栋梁看着远处的几座叫做山的岗子,父亲经常讲给自己的有关奶奶的生死不知咋的了,这个时候很清楚地映在了眼前。

“栋梁啊,知道你奶奶咋的死的吗?”陈国忠时常这样跟陈栋梁说及往事,“你奶奶,也就是我娘,她可是为了咱们家的那片山地死的。当年,小鬼子为了修道,要毁咱家的山林,你奶奶不肯,拿着砍柴刀就要和小鬼子拼了命。小鬼子用机枪把你奶奶打成了马蜂窝,还一把火把你奶奶的尸体给烧了。这缺德断后的小鬼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鬼子要断家人的活路,奶奶自然拼命。尽管爹爹隔三差五地跟自己讲奶奶的生死,可自己听不厌。虽然奶奶没能砍死一个鬼子,那也算得上女中豪杰了。

“栋梁啊,咱们这山岗可真是宝地呀,上面长树,长小野兽,下面还长煤炭。你说哪个地方能有这样的宝地?虽然咱们老鸹窝村子不大,可世世代代有多少人,又有哪个人不是这山岗子和这片土地养着的?一代人没了,一代人又长起来了,一代人起来了,又一代人没了。将来我要是没了,你就把我埋在山上,哪个地方高就把我埋哪儿,死了我也得看着这山。”

爹爹或许是老了,总爱这样不停地说,有时候也这样自言自语。也难怪,一生几十年都在这山岗子里转,一草一木都转出感情来了。想到这些,不知咋的一回事儿,陈栋梁竟然觉得心里有一股子很重的委屈,为了眼前这片土地?为了整日劳碌的老少爷们儿们?为了老少爷们儿们起早贪黑最终一年到头啃着杂面疙瘩活命?

远处赶牛犁地的炮筒子摇着手里的鞭子,很响地在空中炸了几声,同时还扯着喉咙很得意似的吆喝两句牲口。

炮筒子的鞭声和吆喝声像两个大手一样狠命地拽着陈栋梁的心肠,拽得他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父亲和炮筒子他们都是一茬儿人,在这片土地上也忙乎了几十年了,打自己记事儿起,他们这一茬人整天就是地里家里地来回,年年都是一样,忙乎了这么多年了,除了他们一年比一年显老,别的看不出有啥不一样,今年穿着去年的那身衣裳,明年还是那身衣裳,补丁摞着补丁,一双鞋子穿得脚趾头都在外面露着了,也没双新鞋子替换。

炮筒子犁了几圈地,趁着地头拐弯的机会站了牲口,弯腰把脚下的鞋子脱下来,一条腿站着把鞋子在犁把儿上磕了磕,然后把灌在鞋壳里的土往外倒了倒,倒了半天,又把手伸进鞋壳里抠了抠,抠了一阵,再一次扬着鞋壳往外倒抠动的土。倒完一只鞋子,接着他又把另一只鞋子拿起来在犁把儿上磕了又磕。等他把两只鞋子收拾得不再硌脚了,才摇着手里的鞭子吆喝着牛继续犁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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