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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 马

长安初秋,槐花期方过,点点黄绿飞舞,落满一地如金。

此时君海棠正在西市邀月轩二楼倚栏而坐,她自葬别范峥后,一路浑浑噩噩,今日才行至长安。

酒家女上前布菜,道:“本店今日新开封几坛槐花酒,公子可要来一壶?”口音说不出的怪异。

君海棠转头仔细打量下,不禁莞尔。那酒家女面上的一番作为,自然逃不过她这个易容大家的法眼。只是人皆有苦衷,自己又何必揭人隐私?此时鼻中闻到醉人酒香,又听得大力推荐,她忽生兴趣,直问这酒有何特别之处。

那酒家女精神一振,卖力夸来。君海棠忽觉此女口音与纪悠然有些相似,随口便问:“听口音,姑娘可是蜀中人氏?”

不料酒家女面色微僵,含糊应道:“公子说笑,奴家并非蜀地人。”

“黑妞,往雅间再送一壶槐花醉。”听到掌柜的呼唤,酒家女松口气,忙不迭应声而去。

栏外枝条垂满黄绿小花,风过处,碎瓣纷扬如雨。君海棠正看得入神,忽听隔壁雅间内有男子吟道:“落日长安道,秋槐满地黄。”隐透一股落寞。

被那怅失情绪所染,君海棠也不觉轻喃出声:“零落成泥辗作尘,唯有香如故。”

隔壁沉寂一瞬后,男子叹道:“放翁此句虽妙,只是……已然碎身为泥,香又岂能长久?”其音渐低,似在自语,须臾忽发一声长笑,那男子又高吟:“零落哪有香如故,一曲秋歌醉斯人。公子好雅兴,真是难得。”唤过身边侍从低声吩咐。

不多时,一人从雅间出来,手捧酒壶行至君海棠面前,“这是我家主人敬公子的酒,还请笑纳。”

雅间里传出那男子的声音,“薄酒一杯,不成敬意。恕在下腿脚不便,不能亲自奉上。”

君海棠一笑,也不扭捏推搪,接过壶径自倒了一杯。盏内酒如玉液,槐香扑鼻,她忍不住赞一声:“好香!”举杯饮尽,那酒入口醇绵,清而不淡,浓而不艳,于是她又赞:“好酒!”放下杯盏时,却无意碰翻桌边酒壶。

那侍从双手一翻,轻巧便将酒壶抄在手里,动作干净利落,一滴酒也未泼洒出。他向君海棠恭敬一揖,退转回去。

“多谢兄台的好酒。”君海棠思忖着对方腿脚不便,自己理应过去谢礼,正起身,街上却起一阵喧哗,随即传来兵器铿鸣和女子的呵斥。

君海棠隔栏看去,底下数名灰袍尼姑正围住一名青年,双方兵器亮出,使得围观人群纷纷高叫闪避。

那男子硕长高瘦,面上棱角分明,眼内尽是桀骜,所施武功悉数出自逍遥宫。此时他虽暂不落败,却难逃尼姑们的纠缠。

两名武艺稍逊的年轻尼姑被他袭中,二人手中长剑当即脱手,其中一柄正好落在马车前。马儿受惊,仰天“咻儿”一声长嘶,便撒开四蹄朝前狂奔。

人群纷纷走避,让开一条道。马车剧烈摇晃中,门帘飘落,其内面如土色的少妇紧抱襁褓中的婴儿,四下滚动。

婴孩的嘶声啼哭引得路人张望,却无人敢上前制住惊马。危急中,君海棠从邀月轩二楼旋风飞落,飘然立于车辕一角。

又是一声怒马嘶鸣,车中少妇怀抱的婴儿突然失手飞脱,凄惨嘹亮的啼声随着小小襁褓划过半空。

众人惊呼,却见君海棠拔身而起,宛如蛟龙腾飞,转瞬便将婴孩接在怀里。奇的是,婴啼蓦然顿止。

待得落下,君海棠抱着孩子,瞧一眼那方愈战愈勇的尼姑们,忽而勒缰运力拉过马头。那马不甘被制,长啸中前蹄高举,疯也似的朝尼姑们狂奔而去。

“马惊了,快让开……”君海棠口中佯惊,又补一脚在马臀上。

尼姑们大惊失色,舍了缠斗中的男子避向两边。那男子趁乱一钻,三两拐便消失在巷子口。

君海棠这才用力勒缰。眼看那马就要撞上街道旁的槐树,却在最后瞬间转了个方向,陡然人立而起长长嘶叫,前蹄凌空乱摇数下,这才落地。马车侧面碰上树干,咔啦啦暴响中,如摧枯拉朽般裂开,槐树也被这猛撞摇得花落如雨。

点点碎黄中,君海棠璇飞上前挟起少妇,稳稳落地。围观人众看得忍不住爆起一阵喝彩。

君海棠正要将怀中婴儿交还少妇,手下触觉却让她自心头升起异样。方才那般折腾,婴儿非但不哭不闹,此刻更是一动不动。她急急打开襁褓裹布,只见那婴儿面目黑紫,七窍流血,胸脯上更深烙一只深黑掌印。

少妇已在一旁凄声尖叫,“我的孩儿,你杀了我的孩儿……”这一下突起生变,人人目瞪口呆。

君海棠心中也是疑惑万千,却见少妇伸来的两手微翻,异样香味便飘然升起。她闭气后跃躲过毒雾,死婴扑通落地。

至此,君海棠心下雪亮,明白自己已栽进了别人设好的圈套。

少妇一招落空,随即俯下身在婴尸旁大哭,一手更指着君海棠,“是他杀了我的孩儿……求各位替我报官府做主……”

地下婴尸死状甚惨,众人不明所以,围着君海棠怒骂起来。

少顷,五六名皂衣官差分开人群,抖动手中镣铐便要去拿君海棠。其后更有两名黑衣人隔着数步,抱手观望。

君海棠大怒,“不查清楚便捕人,好没道理!”

几名官差冷笑围上,“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辩解?”旁侧的少妇更是声泪俱下一番哭诉。

君海棠思忖着正要出手,忽然凌空飒响,两名少年挟着一体胖妇人从天而降,落在君海棠身旁。妇人脚方沾地便连滚带爬地扑向死婴,捶胸顿地号啕大哭,“我的儿啊……”

她正哭间,另一男子分开人群踉跄挤进,“娘子,找到宝儿没有?”

“官差大人,我夫妇二人今早在客栈房中,不知何故齐齐晕过去,醒来发现宝儿已经不见了。如今……如今死在恶人手里……”那男子顾不上悲痛,愤然怒指那冒充孩子母亲的少妇,围观众人瞬间哗然一片。

几名官差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上前拿君海棠不是,拿那少妇也不是。他们身后两名黑衣男子却身形悄移,欺近君海棠身侧,倏地出手。

待君海棠闻得背后劲风凌厉,方才挟着妇人前来的两名少年已经从左往右四掌齐出,化解了黑衣人的擒拿之势。

两名黑衣人一击不中,面色微变,收手退回官差身后。挡在君海棠身前的少年侧头对她低声示警:“还不快走?”这人赫然便是方才在邀月轩二楼奉命赠酒的侍从。

对婴儿下毒手的少妇不知何时已悄悄溜走,君海棠微一点头,“多谢二位。”钻入人群掩身而去。她回邀月轩拿了物事,被店小二告诉她的饭钱已由雅间内客人付过。感念赠酒人的解围之情,于是走到门边低声道谢。里面毫无动静,她忍不住掀帘望去,其内唯剩一桌残酒,满室余香。

掌柜在堂前不断埋怨嘀咕,“黑妞怎还躲着不出来?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瞧见尼姑当街打架便吓得屁滚尿流。想当年老子跟随君大帅上战场,什么血肉横飞的场面没见过?……”

君海棠从邀月轩后门溜出,忽见前方巷尾有个小乞丐在向她招手。她迟疑一瞬,想起江遥临别之语,于是随那小丐来到远离街市的一处破落废院。

一人迎了上来,“唐姑娘别来无恙。”却是太室山上捕鼠的吴长老。

君海棠过来见了礼,侧头瞧他手中笼子,一只滚圆金灿的短尾小鼠正攀栏朝她吱叫。吴长老笑道:“这小鼠自今日一大早便烦躁不安,老叫花便猜它是闻到了自己主人的气味。”

笼门一开,小鼠飞闪跃至君海棠肩头,贴着她颈侧亲热摩挲,逗得她瘙痒难耐咯咯直笑:“痒死我了,元宝快停下。吴长老,他怎不听我的话?”

吴长老一声口哨,小鼠元宝停下,茫然四看。“你虽然是它的血主,但若想驱它听从命令,还需熟悉训练一番。”说罢招了元宝过来一一示范。

君海棠自然喜爱不已,缠着吴长老学驭鼠法门。那元宝也乖巧,知道眼前人是自己主人,全程尽心配合。二人一鼠在斗室里唿哨指点,直到日落西斜,君海棠方才恋恋不舍地提着元宝去客栈落脚。

她本就是元宝的血主,加上心思聪颖,如此反复习练,到第三日她已能熟练号令元宝做各项复杂作为,其他进退上下、撕咬寻物等更是不在话下。

这一日她从破院回转,已是夜幕降临时分。因着此前事端,她这几日都低调藏形,连走路都专拣偏僻巷子。这时街口转来的几人身着皆红黑皂服,步履歪斜,一看便知是灌饱黄汤的醉汉。

君海棠发觉他们正是两日前来缉拿自己的官差,于是悄悄拿了最后那人入暗处逼问。那官差被利刃迫眉,先尿了裤子,酒自醒了大半,待看清君海棠的容貌,哀声告饶,“是燕王府的人,他二人手上有燕王令牌,我们不敢不从命。”

君海棠料想此言不假,便点了他睡穴将他扔在巷角。一路寻思,谷毅未能拦截到她,此时已和燕王府通过气了。京都长安,天子脚下,自己须小心行事。

前面忽然蹿出慌张一人,大力撞在她身上。那人“哎哟”一声抬头,竟然是邀月轩的酒家女黑妞。

黑妞也不道歉,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踪一般,往前夺路狂奔。她身影刚消失在暗巷里,街口那边又追进数人,伴着低呼,“就是她……虽她改头换面穿上俗家衣裙,弟子仍是认得出来。”

几名尼姑倏然跃至君海棠身前挡住去路,下一刻却叫道:“认错了,不是她。”众人诧异,一名尼姑对君海棠合十,“贫尼静仪,我等追捕本门叛徒到此。不知公子可有见白衣蓝裙的女子经过?”

君海棠认得她们正是前两日大街上纠缠逍遥宫弟子的那几名尼姑,于是装作恍悟,伸手一指黑妞离去的反方向,尼姑们便拔身追去。

其后又奔来二人,君海棠一见之下欣喜迎上,“纪姐姐,我们又见面了……洛阳官道,风雨驿亭,解围赠衣,恩情难忘。”

那二人之一正是纪悠然,君海棠见她惊疑望着自己,又道:“孤身女子行走江湖多有不便,我这回是女扮男装,上次却是带个人皮面具。纪姐姐,你不会怪我有心相瞒吧?”

纪悠然这才了悟,细看君海棠两眼,“原来如此,这又不算欺瞒。只是没想到妹妹的真面目竟如此标致。”

一旁年近三十的尼姑颇有不耐,冷冷道:“纪师妹,你怎不知轻重?追捕叛徒要紧!”

纪悠然面色一肃,“静凡师姐教训得是,我们这就走。”

“纪姐姐可是在追个穿白衣蓝裙的女子?”君海棠此言一出,二人当即点头,直追问不已。

君海棠奇道:“方才几位师太说她是什么叛徒,却是何故?”

“她原是我峨眉出家弟子,法号静心。数月前,她欺师灭祖,杀了同门师姐后逃窜下山……”

纪悠然正说着,一旁静凡厉声打断,“纪师妹废话少说,还不快追问静心下落?”

那静凡接二连三出言不逊,君海棠暗自心道:“纪姐姐真好脾气,换了我定是忍不下来。”她念着纪悠然的情谊,想了想最终开口,“方才给几位师太指错方向,那姑娘应是朝这里去了。”抬手往后指,正是黑妞消失的巷口。

“多谢妹妹,后会有期!”顷刻间,纪悠然和静凡身形已远。

君海棠摸摸鼻子,望着沿自己大腿窸窣爬上的元宝,自言自语:“左右无事,咱们要去瞧热闹么?”元宝在她肩头立住,也不知听懂没有,冲她吱叫两声。

一人一鼠跃上屋顶,却不期然瞧见邻巷有两道黑色身影闪过,朝城郊而去。那两人黑衣束身,动作敏捷,却是萧无剑和冷无心。

君海棠一怔,他俩怎会在此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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