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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异地他乡重逢时

看着眼前耍无赖却会脸红的男子,阮筠“噗嗤”一下便笑了,她还没想好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沈执归——无论他是不是那个明媚如阳光的小世子。于是她摆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不过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沈将军,就此别过,江湖缘见。”

“阿筠,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阮筠的步伐生生顿住,她惊愕的转过头,看见他一贯恣睢张扬的笑敛去了,桀骜不羁的眼中也添了一抹深沉阴翳。

他是沈执归啊。

是那个嵩阳王府的小世子。

是她心心念念期待着与之重逢的故人啊。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噎在咽喉,最终干涩涩的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是我?”

沈执归挑了挑眉梢,拾起混乱中落在地上的折扇,赭色的春绦颤颤巍巍的摇曳着,他走近了几步,咄咄逼问道:“若非被我发现了,你就准备这样一走了之么?”

曾经干净明媚的笑中添了一份不羁放荡,那个面皮白净的小世子转眼便成了杀气凛然的大将军,十年春冬更替,世间竟已变化如此之多么?阮筠心中惶惶,生出物是人非的悲凉。

看穿了她的不安与惶惑,沈执归在离她三两步远处停下了步子,想要替她撩开碎发的手也无力的垂落。他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张狂被温顺掩盖,像一只被驯服的狮子垂下了耳,神色受伤,如黑曜石般闪烁的眸子也黯淡下来,嗓音消沉:“你……不愿意见我么?”

他神色微妙的转变未逃出阮筠的眼,她倏然间笑了,眉眼弯弯。她在忧心什么呢?沈执归一直是那个沈执归啊,不管是当年出生之时引来霞光漫天的小世子,还是今时虎符在握的沈将军,他都是沈执归啊。

细白温软的柔荑轻轻握住他生了厚茧的手,窗外一片大明的月色铺洒进来,照亮阮筠弯成月牙的杏眼和明晃晃的笑,朱唇翕合,腔调绵长柔婉而又清丽欢快,她说:“怎么会。我等你很久了。”

清平镇三面环山,东面接连着青碧澄澈的澧江。澧江贯穿燕梁,环五山,通四湖,南北通达,东西无碍,直抵中洲。

因恐萧翊去而复返,沈执归不得不夤夜赶路,阮筠自然不放心他孤身一人,定要同往。三人便租下一艘画舫,顺流而下。

此时天寒,江水并不湍急,阮筠三人所乘的画舫已是清平镇最奢华的了,勉强还算行的平稳,倒也不影响沈执归煎茶。他出自皇家贵胄,煎茶这等雅艺再熟稔不过,举手投足间行若流云,十分赏心悦目。

文火慢烹,及至三沸,悬腕将二沸之水轻轻一点,茶香凝而不散,随着靛青的茶叶缓缓沉底。第一碗茶汤最是精华,阮筠呷了一口,清苦绵长,远山长黛随之一颦。

苦过三旬始觉甜。

“如何?”沈执归已停了动作,笑吟吟望着一会儿将脸皱成一团,一会儿舒眉弯眼的阮筠。

阮筠瞧着席地而坐的沈执归,白衣胜雪,不染纤尘,丹凤眼微微上挑,深棕色的瞳孔清亮。持着茶碗的手因长年持剑而生了厚茧,指骨修长匀称,并不显得娇嫩,十分耐看。他仅仅是身骨正直的坐在那儿,温文与恣睢融洽并存,如文武相辅相成般和谐,自内而外生出雍容端雅的气度。

他和陆筌分明是两个剑走极端的,一个暖如艳阳,一个冷若冰霜,可偏偏又何其相似。一样的惊艳决绝,天资骄纵。一样的气度非凡,凌冽的剑气也无法掩盖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

出生对人的影响之大可见一斑,阮筠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连温饱尚不能足,妄谈附庸风雅的调琴鼓瑟、煮酒煎茶。在万卷楼关禁闭的几年倒是习了几本书,却跟风雅半点不沾边的。因而她品的出茶是好茶,若要点评一二,却是万万不能。或许换做阿漪、楚瑟,甚至是唐棠,都能侃侃而谈,说的头头是道吧,她笑了笑。

“好喝。”指尖挪转着茶碗,如翡翠般澄透的茶水中一双似弯非弯的杏眼眨了眨,十足娇俏,她的腔调一贯是懒散又俏皮的,捎带着狡黠,“我是个俗人,这可是我能给出最高的评价啦。”

她笑,沈执归也笑,风卷起层层波涛,整个澧江上都泛起潋滟的笑。

阮筠垂下眼睑,静默的看着茶碗中泾渭分明的浮沫和沉叶,她晃了晃茶碗,一小撮茶叶漂浮起来,最终又沉到碗底。

茶叶是她,茶汤是这大千世界。

她往茶香最浓郁的顶端走了一遭,到头来还是沉回碗底,空沾染了满身茶香,没偷来一丝茶韵。

“这些年来你过的不称心。”

沈执归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阮筠愣了一愣,她抬起满是惊愕的眸子,下意识的反嘴问了一句:“你怎知……?”话音刚落又觉不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过得很好。”

一贯削瘦清减倒不曾大变,只记忆中玲珑透彻的双眼蒙上了俗世尘埃,柳眉梢头的恣意孤高被压下。眼前人温婉清丽、柔软熨帖的如同无根柳絮,随风沉浮,太过于逆来顺受,以至于往昔灵气失了大半。

究竟当初离她而去是对是错?沈执归突然有些不确定了。将她的不安尽数收入眼底,他放轻了声音:“对不起,我来晚了。前事都不重要了,现下我来了,日后定要你事事称心。”

果然啊,这样炽热的阳光,让她好不容易冰封起来的心都有些要化了呢。红霞一点点爬上白皙的面庞,苦茶入喉蕴出余香萦绕,阮筠捧着茶盏望着他,略带戏谑的问道:“能与我说说么,世子殿下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大人?”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沈执归凤眼半眯,故意拖长了音调,余光瞧见阮筠愤愤的面色,适才转口道:“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其实我自幼便是习武的,七岁那年随父王秋狩,我同侍卫走散,孤身一人流落深山,恰碰上了两头白狼。当时我身上的箭已用尽,料想别无生路,未曾知竟因祸得福,承蒙一位云游高人出手相救,还收我为徒。你猜猜那人是谁?”

阮筠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捏紧了茶盏,慢吞吞道出两个字来:“阮宁。”

“好聪明,不愧是我娘子。”

看到某人笑的洋洋自得,阮筠先是一愣,反应过来随手抄起边上的一个软垫就扔过去,又羞又气的嗔道:“好没脸皮!谁是你娘子了?再胡说仔细把你扔下去喂鱼。”

沈执归从容的接过软垫抱在怀里,一本正经的道:“那扇子可是师傅给我的宝贝,我都当定情信物送你了,怎好接了礼儿却不认账?”

阮筠红着脸啐了一口:“谁稀罕!还你!”

眼见她作势要取出折扇,沈执归忙将她按下,笑嘻嘻道:“哎呀,我同你玩笑呢,如何还当真?”

阮筠只气鼓鼓的不说话,沈执归便兀自又讲起来:“师父将你带走之后不久,我被北燕的官兵抓到了,许是见我有几分力气,便充作壮丁,被派去兴修水利。如此过了三年,皇帝下诏科举文武状元,文举黑水极深,料想无出路,我便参加了武举,果然一举中的。后来皇帝召见了我,封了个参军,没多久便直奔边疆去了……”

“等等,”阮筠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皇帝知道你是沈执归么?”

他点点头。

“齐梁的天骄小世子,他也敢用?”

“若我还是七岁前的沈执归必然会被北燕的皇帝斩首示众的。可是当初的沈执归已经病重,销声匿迹了。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在我逃走之后不久,嵩阳王府的人都被抓了,父王找了个小厮冒名顶替我。所以,在北燕皇帝的心中,天骄小世子已经死了,而我只是一个可以替他征战八荒的武夫。再后来,我就从参军一步步到了将军。”

他说的再轻巧平常不过,但阮筠深知其中艰辛。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布衣将军没在鬼门关走过几趟?纵使骁勇无匹,一杆九尺长枪可挡的住漫天箭雨?

你看,谁过的都不容易。

阮筠笑的促狭,故作轻松道:“看来这些年你也过的不称心。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既然我来了,日后保管让你——”她有模有样的学着沈执归方才的神态,一个字拖的老长,尾音转了几转,见他面色微红,她立马将话锋一转,满是戏谑的道,“更不称心。”

话音刚落,欺他没反应过来,手边上另一个软垫便扔了过去,恰恰砸在他的脸上,弹落下案打翻了茶碗。青碧的龙井浸透了罗袜,阮筠犹自指着沈执归笑的前仰后合,断断续续的道:“哈哈哈,被骗了吧!哈哈哈……小弟弟,调戏姐姐你还嫩着呢。”

沈执归面色由红变白又变青,他气势汹汹的站起身,绕过茶案,站在阮筠身侧,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拧着眉头很认真的警告道:“不许叫我弟弟。”

“可是你本来就比我小两岁呀,沈弟弟。”阮筠怡然不惧,扯了个鬼脸。许是沈执归闷声气的模样太可爱了,她没忍住又笑起来,捂着肚子边笑边“嗳哟”的哼唧,像是笑岔了气。

“啊!你干嘛!哈哈哈……讨厌啦,嗳哟!哈哈哈……你快……哈哈哈……快松手……”

“看你还敢不敢叫我弟弟。”

“就要叫!哈哈哈……弟弟!”阮筠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去拽沈执归作恶的手,可她力气如何能及?加之腰间很是怕痒,此时被捉住了短处,早已笑的半分力气也没了,只嘴上还犟着,实则已抵着船舷直不起身来。

忽来一阵怪风,遒劲有力,几欲使整个澧江水倒流。画舫猛然一阵晃荡,阮筠险些折下船去,幸在沈执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揽入怀中,但二人皆失了重心,双双倒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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